空氣凝固了。
小海嚇得縮在媽媽身邊,大氣不敢出。
林秀雲的心跳得快要蹦出嗓子眼,手腳冰涼。她張了張嘴,想解釋什麼,喉嚨卻像被堵住了,一個字也發不出來。
時間一秒一秒地爬過。
樓道裡的死寂,比任何喧囂都更讓人窒息。
突然,周建剛動了。他猛地彎腰,不是去碰那台縫紉機,而是伸手抓住了帆布包裹的一角!
他手臂上的肌肉瞬間賁張,青筋暴起!那沉重的機頭,竟然被他一個人,硬生生地拖拽起來!
帆布在粗糙的水泥地上摩擦,發出刺耳的“嗤啦”聲!像撕破了什麼緊繃的東西!
林秀雲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要乾什麼?把機器扔下樓嗎?
然而,周建剛隻是咬著牙,額角青筋突突直跳,用儘全身力氣,把那台沉重的縫紉機,一點一點地、粗暴地拖進了屋裡!沉重的鑄鐵底座刮過門檻,發出令人牙酸的摩擦聲!
“哐當!”一聲悶響!
縫紉機被他重重地撂在了屋子最靠裡的牆角!
緊挨著他那堆油汙的工具袋和破零件!
嶄新的、“蝴蝶”縫紉機,鶴立雞群的站在那些沾滿油汙、黑乎乎的鐵疙瘩旁邊,顯得格格不入,又異常刺眼。
宛如光明與黑暗的交彙。
巨大的聲響震得牆壁都仿佛抖了一下,屋頂的灰塵簌簌落下。
做完這一切,周建剛直起身,胸膛劇烈起伏著,喘著粗氣。
他看也沒看那台縫紉機,也沒看林秀雲,隻是狠狠抹了把臉上的汗,混著油汙,抹出一道更深的黑印子。
然後,他猛地轉身,大步走到煤爐邊,抄起爐鉤,泄憤似的狠狠捅了幾下爐膛裡半死不活的煤塊!
火星四濺!爐灰揚起!嗆人的煙霧瞬間彌漫開來!
他像頭被困在籠子裡的暴躁野獸,渾身散發著生人勿近的戾氣。
捅完爐子,他把爐鉤往地上一扔,發出哐當一聲響,震得小海一哆嗦。
然後,他走到牆角,在他那堆工具袋旁,重重地蹲下,背對著整個屋子,整個人蜷縮進那片油汙和冰冷的陰影裡,像一座沉默的、拒絕融化的冰山。
屋裡死寂一片。
隻有爐鉤落地的餘音,和爐膛裡被捅得猛烈燃燒起來的煤塊,發出劈啪的爆響。
橘紅的火光跳躍著,照亮牆角那台簇新冰冷、格格不入的“蝴蝶”牌縫紉機,也照亮了旁邊那個蜷縮在陰影裡、沾滿油汙的沉默背影。
林秀雲摟著瑟瑟發抖的小海,看著牆角那台終於進家門、卻像顆炸彈般存在的縫紉機,又看看丈夫那拒絕溝通、仿佛凝固在油汙裡的背影。
門外,那些被巨響吸引的、更加肆無忌憚的議論聲,像潮水一樣湧進來:
“我的娘!剛才那動靜!”
“抬進去了?周建剛沒給扔出來?”
“扔?瞧見沒,那臉黑的!跟鍋底似的!”
“嘖嘖,這日子,有得熬嘍…”
“馬蘭花,你不是消息靈通嗎?賭一包煙,看這台‘蝴蝶’啥時候變啞巴?”
馬蘭花尖細的笑聲像刀子一樣紮進來:“賭就賭!我看呐,撐不過三天!周建剛那悶葫蘆,發起狠來…嘿嘿…”
林秀雲猛地站起身,衝過去,“砰”地一聲摔上了門!門板撞在門框上,震得牆皮都掉下來一小塊。
巨大的聲響隔絕了外麵那些惡意的聲音,也震得牆角那個蜷縮的背影,幾不可查地僵硬了一下。
屋裡隻剩下爐火劈啪的燃燒聲,和小海壓抑的、細細的抽泣聲。
林秀雲背靠著冰冷的門板,胸口劇烈起伏。
她似乎越來越不理解身邊的人,中央已經要求解放思想了,她一個女人尚有夢想,可棉紡廠這些人還想活在和過去一樣庸庸碌碌的囚籠裡,她著實看不懂,也很傷心。
她冷冷看著牆角那台簇新冰冷的縫紉機,又看看丈夫那沉默如山的背影,心沉入了大海。
三天?
馬蘭花,你太小看我林秀雲了!
夜深了。
小海哭累了,終於在她懷裡抽噎著睡去。
周建剛依舊蜷在牆角那片油汙的陰影裡,一動不動,像尊石像。
爐火漸漸弱下去,屋裡光線昏暗。
林秀雲輕輕把小海放到床上蓋好。她站起身,走到牆角。沒有看周建剛,目光隻落在那台被粗暴撂在工具堆旁的縫紉機上。
她蹲下身。
手指有些抖,但異常堅定地,抓住了包裹縫紉機的厚重帆布一角,用力一扯!
“嗤啦——”
帆布被掀開,露出了裡麵烏黑油亮、線條流暢的機身。
金色的“蝴蝶”商標,在昏暗的光線下,像一隻沉睡的、隨時可能振翅的生靈。
林秀雲沒停。
她找到機頭旁邊的搖把,冰冷的金屬觸感讓她指尖一顫。她咬緊牙關,回憶著陳誌遠之前顯擺時比劃的動作,握住搖把,用儘全身力氣,猛地一搖!
哢…哢哢…
機頭內部傳來生澀的、齒輪咬合的艱澀聲響。搖把沉重得像灌了鉛,她的力量太弱了。
她不死心,憋著一口氣,手臂肌肉繃緊,再次狠狠一搖!
“嗒!”
一聲極其輕微、卻無比清晰的金屬撞擊聲,從機頭內部傳來!
緊接著,是極其細微的、金屬部件開始順暢轉動的嗡鳴!
這聲音太微弱了,在寂靜的夜裡,卻像一道驚雷,劈開了屋裡的死寂!
牆角,那個蜷縮在油汙陰影裡、仿佛已經凝固的身影,肩膀猛地一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