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慌忙低下頭,手指無意識地揪緊了工裝下擺。
這邊,不甘寂寞的陳誌遠,大嗓門叫喚起來,帶著點被搶了風頭的不爽和壓不住的得意:“嘿!瞧見沒!咱秀雲妹子的‘蝴蝶’!這才是真金白銀的好東西!擱門口算怎麼回事?走!抬家去!”
他吆喝著那兩個運輸社的夥計,重新把帆布蓋回那台嶄新的縫紉機上,七手八腳地往平板三輪上抬。
林秀雲再沒勇氣抬頭看周建剛的方向,像隻受驚的兔子,幾乎是逃也似的,跟著那台紮眼的三輪車,在無數道目光的洗禮下,狼狽地擠出車間大門。
冰冷的空氣撲麵而來,她止不住打了個寒顫,心中的忐忑更甚了。
傲嬌的陳誌遠一路高談闊論,唾沫星子都濺到夥計臉上了。
聲音在空曠的廠區回蕩,引得路過的工人都側目。
林秀雲恨不得把臉埋進衣領裡。
她腦子裡亂糟糟的,縫紉機的“嗒嗒”聲和車間裡周建剛扳手擰緊螺母的“哐嚓”聲,混在一起,吵得她太陽穴突突地跳。
三輪車吱吱呀呀地拐進錦繡裡家屬院。
正是下班做飯的點兒,狹窄的樓道裡擠滿了人。
蜂窩煤爐子的煙味、炒菜的油煙味、老爺們的汗味,老娘們的香粉味,彙合在一起,比北京的二鍋頭還上臉。
陳誌遠的大嗓門一進樓道,就像在油鍋裡扔了顆炮仗。
“借過借過!好東西進門嘍!”
陳誌遠吆喝著,指揮夥計抬著那裹著帆布的大家夥往樓梯上挪。
“啥好東西啊誌遠?這麼大陣仗?”有人好奇地問。
“喲!這形狀…該不是縫紉機吧?”眼尖的已經猜出來了。
“縫紉機?!蝴蝶牌的?我的老天爺!”
議論聲瞬間炸開!小小的樓道像燒開的粥鍋。
各家各戶的門都開了條縫,探出腦袋,眼神像探照燈一樣打在那帆布包裹上,又齊刷刷地射向跟在後麵、臉色蒼白的林秀雲。
“林家嫂子買的?”
“林秀雲?她哪來那麼多錢?”
“嘖嘖,怪不得…”
“前陣子馬蘭花不是還說…”
馬蘭花果然第一時間就擠在水房門口,手裡還拎著個滴水的拖把,眼睛瞪得溜圓,像見了鬼!
她看著那被抬上樓的大家夥,又看看林秀雲,塗得煞白的臉上表情變幻,最後定格在一種混合了嫉妒、鄙夷和幸災樂禍的複雜神色上。
她沒說話,隻是嘴角撇得老高,那眼神,比刀子還利。
林秀雲隻覺得後背像爬滿了螞蟻,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山火海。
好不容易挪到三樓自家門口,陳誌遠哄哄不嫌事大的吆喝著,夥計們小心翼翼地把縫紉機放在門口狹窄的過道上。
“得嘞!秀雲妹子,寶貝給你送到家了!”
陳誌遠抹了把汗,臉上是毫不掩飾的得意,“回頭讓建剛兄弟幫忙挪進去!這玩意兒,沉!”
他拍了拍那冰冷的帆布包裹,又湊近壓低聲音,“錢的事兒,不急!哥說話算話!”
他說完,帶著夥計風風火火地下樓走了。
留下林秀雲一個人,對著門口這個裹著帆布、散發著嶄新油漆和機油味道的龐然大物,還有樓道內、上下層無數道或明或暗、含義不明的目光。
她掏出鑰匙,手指抖得厲害,捅了好幾下才插進鎖眼。
推開那扇吱呀作響的綠漆門,一股熟悉的、帶著煤煙味的暖意湧出來,卻驅不散她心頭的冰冷和慌亂。
她幾乎是逃進屋裡,反手就想關門,把那台縫紉機和外麵所有的目光都關在外麵。
“媽!”小海像顆小炮彈似的從床邊衝過來,撲進她懷裡,小臉興奮得通紅,“樓下好吵!陳叔叔說咱家有‘蝴蝶’!蝴蝶在哪?會飛嗎?”他好奇地探著小腦袋往門口看。
林秀雲一把摟住兒子,把他往屋裡帶:“小海乖,先吃飯。”
她不敢看門口,更不敢想周建剛回來看到這台堵在門口的縫紉機會是什麼反應。
心被一隻僵屍的手緊緊拽著,七上八下。
她草草熱了飯,和小海坐在桌邊。
小海扒拉著飯,眼睛還不住地往門口瞟。
林秀雲食不知味,耳朵卻豎得尖尖的,捕捉著樓道裡的每一點動靜。
鄰居的議論聲漸漸散去,但仍有像蚊子哼哼的聲音,斷斷續續飄進來:
“…真抬上去了?”
“…可不,堵門口呢!林家那門才多寬…”
“…周建剛能樂意?他那脾氣…”
“…等著瞧吧,有熱鬨看嘍…”
每一句都像針紮在她心上。
她看著碗裡冰冷的鹹菜,又看看兒子亮晶晶的眼睛,一股巨大的委屈和恐慌湧上來,堵得她喉嚨發硬。
不知過了多久,沉重的腳步聲終於踏上了三樓的樓梯。
一步,兩步,三步,每一步都踩在林秀雲的神經上。
鑰匙串嘩啦作響,門被推開。
周建剛高大的身影出現在門口。他臉上帶著比往日更深的疲憊,還有沒擦淨的新鮮油汙。
他第一眼就看到了門口那個裹著帆布、幾乎堵住半邊過道的大家夥。
腳步,瞬間釘在了原地。
樓道裡那些若有若無的議論聲,像被按了暫停鍵,瞬間消失了。
隻有幾家門縫裡透出的燈光,沉默地照著。
周建剛的目光,像兩把冰冷的錐子,先是死死釘在那台縫紉機上,仿佛要穿透帆布,看清裡麵那讓他心煩意亂的東西。然後,那目光緩緩抬起,越過縫紉機,落在了屋裡飯桌旁僵坐著的林秀雲臉上。
昏暗的光線下,他的臉陰沉得能滴出水。額角那道沒擦淨的油汙,像一條扭曲的黑蜈蚣。嘴唇抿得死緊,下頜線繃得像塊生鐵。
他沒說話,也沒動。
就那麼站在門口,站在那台紮眼的縫紉機和無數窺探的目光中間,像一尊沉默的、壓抑著怒火的鐵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