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院太老舊了,走廊慘綠的牆皮,紛紛剝落像爛瘡一樣張牙舞爪。
“媽…”小海燒得迷迷糊糊,眼皮沉重得抬不起來,乾裂起皮的小嘴無意識地蠕動著,發出小貓一樣細弱的呻吟,“疼…手疼…”
林秀雲輕輕的撫摸著小海的手掌,“媽媽在,小海加油。”
李紅梅塞給她的那幾塊鮮豔的“的確良”布料,不知何時從她無力的臂彎裡滑落,掉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沾滿了灰塵和不知誰踩上去的泥腳印。
那抹刺眼的鮮亮,躺在慘綠剝落的牆根下,顯得那麼突兀,又那麼諷刺。
走廊儘頭,靠近樓梯口的陰暗牆角,周建剛像一尊徹底風化的石像。他高大的身軀蜷縮著,蹲在那裡,頭深深埋在膝蓋裡。
一種沉重的、令人窒息的絕望,以他為中心,無聲地彌漫開來。
時間在死寂中流淌。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那麼漫長。吊瓶裡的藥水緩慢地滴著,像是生命在無聲地流逝。
“秀雲姐!”
李紅梅那標誌性的、帶著外地口音的破鑼嗓子又響起,像把燒紅的錐子,猛地紮破了走廊裡沉滯的死寂!也狠狠紮在僵坐著的林秀雲和蜷縮在牆角的周建剛心上!
她風風火火地從樓梯口衝上來,手裡捏著一張皺巴巴、邊緣都卷了毛的作業本紙。紙上用圓珠筆畫著幾條歪歪扭扭的線條,勉強能看出是兩條褲腿異常肥大、褲腳收緊的褲子——喇叭褲!
李紅梅幾步衝到林秀雲麵前,看也沒看地上沾灰的布料,更沒看牆角死氣沉沉的周建剛。
她把那張畫著歪扭喇叭褲的紙,幾乎懟到林秀雲木然的眼前,聲音又急又衝,帶著一種恨鐵不成鋼的焦躁:
“發啥呆呢!我的親姐!刀都架脖子上了還愣神兒!裁啊!拿起剪子裁啊!等著錢從天上掉下來砸你腦袋上啊?”
她手指用力戳著那張破紙,“就這個!喇叭褲!廣州滿大街都是!拉風得很!趕緊給我裁出來!”
林秀雲的眼珠極其緩慢地轉動了一下,像生鏽的軸承。
空洞的目光,茫然地從那張畫著可笑褲子的破紙,移到李紅梅那張因為激動和疲憊而漲紅的臉,最後,木然地落在長椅下、牆角邊那幾塊沾滿了灰塵的鮮豔布料上。
灰撲撲的,像被遺棄的垃圾。
李紅梅順著她的目光看去,眉頭瞬間擰成了疙瘩。
她猛地彎腰,一把將那幾塊沾灰的布料撈了起來!動作粗魯,帶著一股子蠻勁。
“灰怕啥!”她抖開布料,用力地、啪啪地在空中甩打!布料發出沉悶的響聲,灰塵像煙霧一樣撲簌簌地飄落下來,在慘白的燈光下飛舞。
“沾點灰就死啦?!洗洗就掉!太陽底下一曬,照樣鮮亮!”
她把抖乾淨的布料用力往林秀雲懷裡一塞,眼睛死死盯著林秀雲那雙依舊空洞無神的眼睛,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穿透靈魂的尖銳:
“人要是自己個兒趴下了,爛在泥裡了,那才真叫臟!真叫沒救了!比這地上的灰還不如!”
布料冰涼的、光滑的觸感,再次貼上林秀雲冰冷的皮膚。李紅梅的話,像淬了火的鞭子,狠狠抽在她麻木的神經上!
李紅梅還不罷休,她一把抓住林秀雲那隻依舊冰涼、攥著兒子的手!用力掰開她緊握的手指,將那隻僵硬的手掌,狠狠地按在懷中那塊光滑冰涼、質地精良的“的確良”布料上!
“摸著!”李紅梅的聲音像炸雷,在她耳邊轟鳴,“給我好好摸著!廣州來的!正宗的‘的確良’!供銷社裡那些老娘們兒打破頭都搶不到的好料子!滑溜不?挺括不?跟咱廠裡發的勞動布,一個天上一個地下!”
她粗糙的手指用力壓著林秀雲的手背,在那光滑的布料上來回摩挲,動作近乎粗暴:
“裁一件!兩塊!兩塊錢!”她盯著林秀雲的眼睛,一字一頓,像在鑿刻,“小海這一瓶藥,就有著落了!裁兩件,明天的藥錢也有了!聽見沒?!你兒子的命,就在你手裡這把剪子上!”
這幾句話,像燒紅的烙鐵,帶著滾燙的、不容置疑的力量,狠狠烙進了林秀雲凍僵的腦子裡!尤其是最後那句——“你兒子的命,就在你手裡這把剪子上!”
林秀雲按在光滑布料上的指尖,猛地一顫!像被電流擊中!
那冰涼滑溜的觸感,不再是死物,瞬間活了過來!像一條冰冷而充滿力量的活魚,猛地鑽進了她混沌、絕望、凍僵的思維深處!狠狠地攪動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