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小子,是懂行的。
“你……”
“我叫龐清泉,這裡的看門工。”
龐清泉拉開大門,語氣生硬,但比剛才多了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
“跟我來吧。”
他攥住杜宇澤的手腕,力氣大得出奇,手掌粗糙得像砂紙。
“小杜是吧?算我老頭子看走了眼。不過我得提前告訴你,咱們207車間,現在不是你想象的那樣了。”
龐清泉領著他穿過雜草比人高的院子。
“整個車間,算上你,也就仨活人。”
“我和老李,再加上你。”
杜宇澤的腳步沒有停頓。
這個信息,上輩子他就知道了。
他真正在意的,是另一件事。
“設備呢?封存的設備還在嗎?”
“設備?”
龐清泉的腳步慢了下來,語氣裡帶著蕭索。
“都在廠房裡趴著呢,跟一堆廢鐵也沒什麼區彆了。”
他推開一棟巨大廠房沉重的鐵門。
高聳的穹頂,破洞的玻璃窗,斜射進來的光柱裡,塵埃飛舞。
空氣中彌漫著陳年機油和金屬鏽蝕混合的獨特氣味。
廠房中央,幾台蒙著厚厚帆布的巨型機器,像蟄伏的巨獸。
“喏,那就是咱們的全部家當了。”
龐清泉指著那些機器。
“當年,殲5就是從這裡飛出去的。那時候,這兒燈火通明,機器聲三天三夜都不停!”
“後來呢?”杜宇澤輕聲問。
“後來?”龐老頭歎了口氣,從兜裡摸出個旱煙袋,往裡填著煙絲,“後來,技術骨乾都抽調到上麵新成立的研究所去了,新項目也不往咱們這偏地方放。一來二去,人越來越少,活兒也越來越少,就成了現在這個樣子。”
他點燃旱煙,吧嗒吧嗒抽了兩口,渾濁的煙氣和他臉上的皺紋糾纏在一起。
“小杜啊,你也彆怪我沒提醒你。”龐老頭轉過頭,眼神複雜地看著他,“這地方,待不久了。廠裡已經下了通知,等下半年一過,咱們207車間就要徹底裁撤了。”
“轟——”
杜宇澤隻覺得腦子裡像是有什麼東西炸開了,嗡嗡作響。
裁撤?
下半年就要裁撤?
他費儘心力,抱著破釜沉舟的決心回到這裡,不是為了觀光懷舊,更不是為了給一個即將消亡的車間送終!
他來,是要在這裡紮下根,是要用自己的雙手,讓這片沉寂的土地重新響起機器的轟鳴!他來,是要向那位老領導,向所有看輕他的人證明,他杜宇澤不是一個隻能在順境中高歌猛進的廢物!
可現實卻給了他一記響亮的耳光。
一個即將被抹去的番號,一個隻剩下三個人的空殼子,一個連生存都成問題的爛攤子。
戴罪立功?
拿什麼立功?在這裡當六個月的保安,然後等著被遣散嗎?
一股巨大的荒謬感和無力感瞬間攫住了他,比上輩子破產時的絕望有過之而無不及。煙盒裡的“蓮花”仿佛也變成了嘲諷,提醒著他那“出淤泥而不染”的笑話。
龐老頭看著他瞬間煞白的臉,以為是嚇到了他,安慰道:“你也彆太往心裡去。廠裡會給安排的,大不了換個地方。反正……也就半年時間,熬一熬就過去了。”
熬?
杜宇澤的人生字典裡,從來沒有這個字!
他緩緩抬起頭,目光再次掃過這片破敗而空曠的廠房。
他的視線最終定格在廠房最深處,那塊被帆布遮蓋得最嚴實的龐然大物上。儘管隔著厚厚的帆布,他依然能感受到那潛藏其下的,屬於鋼鐵雄鷹的崢嶸與傲骨。
那曾是共和國的天之驕子。
而他,杜宇澤,也曾是天之驕子。
逃過一次,他不會再逃第二次。
一股烈火,毫無征兆地從他心底最深處騰起,瞬間燒遍了四肢百骸。
裁撤?
我還沒同意,誰敢裁撤!
杜宇澤的眼神變了,那是一種被逼到絕境的狼,在黑暗中亮出的獠牙。他看著龐老頭,一字一句地問:
“龐大爺,車間的鑰匙,現在誰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