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霓虹騎士)
安安記得,她的童年是從一輛破舊的貨車後座開始的。
車廂裡堆滿了發黴的紙箱,縫隙間漏進的風帶著鐵鏽味。
媽媽總是蜷縮在角落,用褪色的毛毯裹住兩人。每當貨車顛簸,紙箱裡的玻璃瓶就叮當作響,像一首永遠唱不完的搖籃曲。
她的記憶裡,從來沒有一個固定的家。
從這孩子記事起,就是和媽媽拖著破舊的行李箱,從一個城市輾轉到另一個城市。
行李箱的輪子總是發出刺耳的摩擦聲,像是在抗議著無儘的漂泊。
媽媽的手永遠緊緊攥著她的手腕,仿佛一鬆手,她就會消失在人群裡。
她們有時候住廉價的旅館,偶爾也在天橋下蜷縮過整夜。
安安記得那些夜晚,媽媽總是用外套裹住她,輕聲哼著不知名的歌謠。
歌謠的旋律很溫柔,但歌詞裡卻藏著某種說不清的悲傷。
“媽媽,我們為什麼要一直搬家?”安安曾經問過。
媽媽摸了摸她的頭,眼神飄向遠方:“我們去找有星星的地方。”
安安知道,媽媽在躲著什麼。
每次搬家前,媽媽總是神色緊張,頻繁地查看手機,甚至會在半夜突然驚醒,緊緊抱住她。
安安能感覺到媽媽的手在顫抖,但她從來不敢問。
可是媽媽的手越來越冷。
某天天亮時,她們搭上了另一輛貨車。司機是個滿臉橫肉的大叔,後視鏡上掛著平安符。
“去哪?”他瞥了眼媽媽蒼白的臉。
“隨便。”媽媽把安安摟得更緊了些,“隻要能離開這裡。”
大叔沒再問,隻是默默打開了暖氣。
安安在後視鏡裡看見媽媽閉上眼睛,睫毛上凝結著細小的冰晶。
流浪的日子像一場沒有儘頭的夢。
她們還睡過橋洞、廢棄工廠、貨運火車廂,吃過垃圾桶裡的麵包、教堂的救濟餐、便利店過期的飯團。
媽媽總是把最好的留給安安,自己啃著乾硬的麵包皮。
“媽媽不吃嗎?”安安捧著溫熱的飯團,眼睛亮晶晶的。
“媽媽不餓。”媽媽笑著摸摸她的頭,但安安看見她的手指在發抖。
七歲那年,她們來到了z市。
城市的霓虹燈像天上的星星掉了下來,安安趴在媽媽背上,看著那些閃爍的光點。
“媽媽,這裡就是有星星的地方嗎?”
“是啊。”媽媽的聲音有些哽咽,“我們就在這裡安家好不好?”
這座城市似乎和其他地方沒什麼不同,依舊是高樓林立,車水馬龍。
但媽媽好像鬆了一口氣,她找到了一片便宜的住宅樓,雖然看起來破舊,但總算有了一個可以稱之為“家”的地方。
她們在貧民區租了一間小屋子,房間很小,媽媽細細思考,用舊報紙糊了牆,在牆角鋪了厚厚的紙板當床。
晚上,媽媽會指著報紙上的字教安安認字。
“這是【愛】。”媽媽輕撫正在認真學習的安安頭頂,“等安安長大了......”
她忽然頓住,指節忽然蜷縮成枯萎的花枝,在女兒細軟的頭發裡微微發抖。床頭櫃的賬單折射著台燈暖黃卻昏暗的光。
安安第一次有了自己的小床,雖然床墊已經塌陷,床單也洗得發白,但她還是很開心。
她偷偷在床頭貼了一張從雜誌上剪下來的畫——那是一張全家福,畫裡的爸爸媽媽和孩子笑得那麼燦爛。
“媽媽,爸爸在哪裡?”安安終於鼓起勇氣問。
媽媽的手頓了一下,然後繼續整理衣物:“爸爸去了很遠的地方。”
“他什麼時候回來?”
“等安安長大了,他就會回來。”
安安沒有再問。她知道,媽媽在說謊。
z市的星星並不溫暖。
教室的暖氣片在冬天總是發出嘶嘶的漏氣聲,像一條垂死的蛇。
安安縮在最後一排靠窗的座位,校服袖口磨得發毛,手肘處還沾著昨天泡麵湯的油漬。
前排的女生們聚在一起傳閱著最新款的發卡,笑聲清脆得像玻璃珠砸在地板上。
“喂,你們看她的鞋子!”一個紮著蝴蝶結的女生突然壓低聲音,眼神斜斜地瞥向安安的腳。
那是一雙從夜市地攤買來的帆布鞋,鞋頭開膠的地方被媽媽用黑線潦草地縫過,線頭像蜈蚣腳一樣支棱著。
安安把腳往課桌底下縮了縮,膝蓋撞到生鏽的桌腿,疼得她倒吸一口冷氣。
午休時,她躲在廁所隔間啃冷掉的飯團。
飯團是昨天便利店幫忙時偷偷留下的臨期食品,海苔已經受潮發軟,米粒黏在塑料紙上。隔壁隔間傳來嬉鬨聲:“聽說她媽是個出來賣的,臟死了……”
飯團的鹹味突然變得苦澀。安安把剩下的半顆塞進書包夾層——那是明天早餐的份。
出租屋的玻璃窗在暴雨中嗡嗡震顫,像有人在用指甲刮擦。
媽媽又沒回來。安安蹲在浴室裡,用漂白水一遍遍擦洗瓷磚縫隙裡的黴斑。
這是房東上周威脅要漲房租時,指著她鼻子罵“黴菌比你們住得還久”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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漂白水刺鼻的氣味熏得她眼睛發紅。
鏡子上蒙著水霧,她伸手抹開一片,鏡中的女孩臉色蒼白,頭發被漏出來的雨水打濕成一綹一綹。
她忽然想起白天路過婚紗店時,櫥窗裡模特雪白的裙擺,那麼乾淨,那麼亮。
她鬼使神差地扯下晾衣繩上的舊床單裹在身上,赤腳踩在潮濕的水泥地上。床單拖過漂白水漬,染出一道道灰藍色的痕。鏡中的“新娘”咧開嘴笑,嘴角卻沾著飯團的米粒。
樓下傳來醉漢的咒罵聲,床單“唰”地滑落在地。
······
淩晨兩點的便利店像一座漂浮的孤島。安安站在收銀台後,盯著監控屏幕上跳動的雪花點。
冰櫃的嗡鳴聲中,她聽見自己的心跳聲——咚、咚、咚,像一顆正在腐爛的蘋果砸在水泥地上。
玻璃門突然被推開,帶進一股裹著汽油味的夜風。
穿皮夾克的男人往櫃台上扔了一盒套和兩罐啤酒,手指敲了敲掃碼機:“快點。”
掃碼槍的紅光掃過條形碼時,她的手抖了一下,啤酒罐“哐當”砸在收銀台上。
“媽的,晦氣!”男人丟下東西摔門而去。
安安蹲下去撿滾落的啤酒罐,發現貨架底下積著一層灰,裡麵埋著半顆融化的水果糖。
糖紙是粉紅色的,被無數鞋底碾成扁平的一小片,像乾涸的血跡。
她突然想起七歲生日那天,媽媽用撿來的彩紙折了一朵皺巴巴的花,插在偷來的小蛋糕上。
蠟燭的光暈裡,媽媽的眼睛亮晶晶的:“我們安安要長成最漂亮的花。”
冰櫃的燈管“滋啦”閃爍兩下,徹底滅了。黑暗吞沒了貨架、收銀台,還有蹲在角落攥著糖紙的少女。
玻璃門上“歡迎光臨”的貼紙剝落了一半,變成“歡迎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