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校裡麵她最喜歡的地方是天台,那鏽蝕的鐵門永遠虛掩著。
安安發現這裡時,鐵絲網上還纏著半截風箏線,在風裡一抽一抽地晃。
她總帶著午餐剩下的麵包屑來喂鴿子。
那些灰撲撲的鳥兒起初怕她,後來漸漸敢在她掌心啄食。有一隻跛腳的老鴿子格外親近她,翅膀上有塊褪色的藍斑。
那天,她正把麵包屑灑在裂縫縱橫的水泥地上,突然聽見樓下傳來教導主任的吼聲:“又是哪個班的在天台亂扔垃圾!”
腳步聲逼近的瞬間,鴿群轟然飛散。安安縮進蓄水箱的陰影裡,看著教導主任的皮鞋尖碾過麵包屑。
跛腳鴿子撲棱著翅膀想逃,卻被一把抓住。
“臟東西。”男人皺著眉,拎著鴿子翅膀走到天台邊緣。
安安死死咬住嘴唇,直到血腥味在口腔蔓延。
她聽見翅膀拍打的聲音,聽見重物墜地的悶響,聽見自己指甲摳進掌心血肉的窸窣聲。
第二天,她在樓下的冬青叢裡找到那隻鴿子。
藍斑翅膀折成奇怪的角度,喙邊凝著暗紅的血痂。她用數學試卷裹住它,埋在了操場角落的梧桐樹下。
那天之後,她再也沒有去過天台。
······
媽媽的手掌有股淡淡的機油味。
在安安的記憶裡,那味道總混著廉價護手霜的茉莉香。
每天傍晚,當鑰匙插進鎖孔發出生澀的金屬摩擦聲,安安就會跳下吱呀作響的折疊椅,光著腳跑去開門。
“安安看!”媽媽把沾著油汙的帆布包擱在玄關,變魔術似的從兜裡掏出個塑料袋。
袋子裡有時是飯團,有時是菜市場收攤時撿的歪瓜裂棗。
最奢侈的一次是安安生日,媽媽用三天省吃儉用的午餐費換了塊巴掌大的奶油蛋糕,蛋糕邊角塌陷著,但插在上麵的蠟燭是用螺絲刀裹著紙巾做的。
“許願要閉上眼睛哦。”媽媽用打火機點燃“蠟燭”,火苗在螺絲刀尖端跳躍。
那天她們分吃了蛋糕,媽媽把沾著奶油的塑料叉子舔得發亮:“等安安長大了,我們買十層的大蛋糕,每一層都插金蠟燭。”
深夜,媽媽會在台燈下補安安的校服。頂針箍在無名指上,銀色的戒麵早就磨花了,那是她唯二沒變賣的首飾。
針腳歪歪扭扭地爬過袖口的裂痕,像她們遷徙的路線圖。
“媽媽以前在政府上班時,天天跑步,現在縫紉機踩得比誰都快。”媽媽把線頭咬斷,忽然笑起來。
“有次把主管的西裝褲襠縫死了,他追著我罵了三條流水線。”
那時的台燈光暈是蜂蜜色的,日子也在一天天的好起來。
每天清晨五點,當巷子儘頭的垃圾車開始轟鳴時,媽媽會輕手輕腳地掀開被角。
安安閉著眼裝睡,聽著鐵皮保溫桶“哢嗒”扣上的聲音——那是媽媽在裝前夜剩的炒飯。
保溫桶是撿來的,掉漆的地方被媽媽用貼紙遮住,一隻咧著嘴的卡通兔子,耳朵缺了半隻。
“安安,午飯在桌上。”媽媽的聲音比晨霧還輕,門鎖“哢噠”一聲咬住尾音。
保溫桶裡的炒飯永遠鋪著一枚溏心蛋。安安用筷子戳破蛋黃時,金黃色的漿液會滲進炒過的隔夜的米飯,像給灰撲撲的日子鍍了層薄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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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總把蛋挑出來留到最後吃,舌尖抵著綿密的流心,恍惚間能嘗到媽媽午夜十二點輕哼的搖籃曲。
媽媽後來換了工作,在洗衣店燙衣服。
每周三晚上,安安都能聞到媽媽頭發裡的蒸汽味,混著漂白劑刺鼻的香。
那些被熨鬥燙得筆挺的襯衫掛在鐵絲上,像一群沒有臉的幽靈。媽媽的手指纏著紗布——蒸汽噴頭時常失控,燙出的水泡破了又結痂。
“疼嗎媽媽?”安安捧著媽媽的手哈氣。
媽媽就著台燈的光,把紗布拆開重新包紮:“不疼,你看像不像戴了白手套?”她故意翹起手指,在牆上投出小兔子的影子。
有的夜晚,媽媽會從圍裙兜裡摸出顆水果糖。糖紙剝開的脆響裡,她給安安講洗衣店客人的故事:總穿黑風衣的先生領口沾著口紅印,穿真絲睡裙的太太袖扣缺了一顆,還有個小女孩每周都送來沾滿顏料的校服。
“那個妹妹和你一樣大。”媽媽把糖紙折成星星,放進玻璃罐,“她說要當畫家呢。”
罐子擺在窗台上,月光穿過糖紙時會在地板投下彩色的光斑。安安覺得那些光斑是媽媽從蒸汽裡偷來的彩虹。
變故是從某個梅雨季開始的,第一個淤青出現在媽媽右手肘,像枚發紫的月亮。
那天暴雨,媽媽比往常晚歸兩小時。帆布鞋淌著泥水,褲管黏著小腿,懷裡卻緊緊抱著洗衣店老板娘給的臨期牛奶。
安安看見她手肘的傷,呼吸一滯。
“沒事,不小心摔了一跤。”媽媽笑著把牛奶塞給她,“地太滑。”
牛奶盒上的保質期標簽被水泡糊了,而且喝起來有股鐵鏽味。
後來傷口開始增殖。
青紫的印子從鎖骨爬到腰間,膝蓋的擦傷結著黃膿,左頰那道血痕最嚇人——像有人用指甲生生剜出來的。
媽媽開始穿高領毛衣,六月天也不肯脫。
“新來的客人養了貓。”她對著鏡子貼創可貼時解釋,“野貓嘛,凶得很。”
安安盯著媽媽顫抖的手指。創可貼貼歪了,邊緣翹起,露出傷口裡一絲詭異的藍。
洗衣店的蒸汽管道在深夜裡潛入夢境。
安安夢見媽媽變成一團白霧,被鐵灰色的管道吞噬。
她追著霧氣跑過迷宮般的金屬甬道,聽見深處傳來黏膩的吞咽聲。
某個閃著藍光的閥門上貼著標簽:【深藍藥劑·員工特供】。
驚醒時,枕巾被冷汗浸透。
客廳傳來壓抑的呻吟。
安安赤腳踩過冰涼的水泥地,看見媽媽蜷縮在沙發上,牙齒咬著沙發巾,注射器紮進小臂的瞬間,瞳孔擴散成兩汪沸騰的瀝青。
靛藍色液體在血管裡遊走,像一條蘇醒的毒蛇。
玻璃罐從窗台摔下來是在立秋那天。
媽媽失手打翻它時,正經曆又一次戒斷反應。糖紙星星散落在漂白水灘裡,彩色的光斑變成扭曲的蠕蟲。安安蹲下去撿,被媽媽一把推開。
“彆碰!臟……都臟了……”媽媽抓著自己的胳膊,指甲陷進青紫色的血管。
那些血管凸起如盤踞的樹根,泛著金屬般的光澤。
安安突然想起巷尾診所總飄出的藍霧,想起總在深夜來敲門的黑夾克男人,想起媽媽最近總念叨的“新工作”。
她偷偷跟蹤過媽媽一次。
洗衣店後門連著暗巷,穿白大褂的人遞給媽媽一支注射器,換來她脖子上最後的金項鏈——據說是那是外婆留給媽媽唯一的遺物。
當晚,安安從媽媽外套內袋摸出空掉的藥劑管。
管底殘留的藍色結晶像凍住的眼淚,在月光下閃著蠱惑的光。
她想起去年生日媽媽煮的長壽麵,想起暴雨夜護在懷裡的牛奶,想起蒸汽裡翻飛的白襯衫像一群離巢的白鴿。
現在白鴿的翅膀被染成了藍色,媽媽也開始頻繁失蹤。
有時是三天,有時是一周,回來時總帶著更深的傷口和更多的注射器。
有次她塞給安安一遝皺巴巴的鈔票,紙幣上沾著某種黏液,在路燈下泛著珍珠母貝般的詭異光澤。
“存著交學費。”她眼球凸出,嘴角不受控製地流涎:“媽媽很快就能賺大錢……到時候我們買帶落地窗的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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