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露還未散去,柳青已經坐在後院的小板凳上,膝蓋上攤開著奶奶的“柳編百樣圖”。
自從爺爺允許她學習這本冊子,已經過去一周,她每天淩晨四點半準時起床,比上班時還要自律。
冊子翻到“基礎紋樣”一節,柳青的手指輕輕撫過那些娟秀的筆記:“萬字紋,右旋為吉,三股起編,寓吉祥萬德。旁邊配著精細的步驟圖,每一筆都透著奶奶當年的用心。
“看明白了嗎?”
柳青抬頭,看見爺爺端著兩碗冒著熱氣的豆漿走來。這一周來,她發現爺爺雖然表麵嚴厲,卻總在不經意間流露出關懷——清晨的一碗豆漿,午休時遞來的草帽,夜裡留著的門燈。
“大概明白了。”柳青接過豆漿,指著圖樣,“不過為什麼要右旋?左旋不行嗎?”
爺爺在她身邊坐下,碗裡的豆漿映出他微微晃動的倒影:“老話說"左萬遭災,右萬納福"。你奶奶考證過,唐代以前的佛造像都是右旋萬字,後來才亂了規矩。”
柳青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她從未想過,一個簡單的紋樣背後竟有這麼深的曆史淵源。
“今天學編萬字紋。“爺爺喝完最後一口豆漿,起身走向泡著柳條的木盆,“先編三十個。”
“三十個?”柳青差點嗆到,“這一個杯墊大小的就要兩小時吧?”
爺爺已經挑出一把處理好的柳條:“你奶奶當年第一天學,編了五十個。”
柳青把抗議咽了回去。她知道,在爺爺那裡,奶奶永遠是衡量一切的標準。
日頭漸漸升高,柳青的後背已經被汗水浸透。她的腳邊散落著十幾個失敗的嘗試——有的鬆緊不一像張歪嘴,有的乾脆中途散架。唯一一個成型的,萬字紋也扭成了奇怪的S形。
“腕子太僵。“爺爺在一旁編著籮筐,頭也不抬地說,“柳條是活的,你得順著它的性子走。”
柳青甩了甩酸痛的手腕,重新拿起柳條。這一次,她試著放鬆手指,感受柳條在掌心的弧度。奇妙的是,當她不再用力對抗,柳條反而聽話了許多。
“好一點。”爺爺不知何時站到了她身後,“但轉角處還是太急。看好了。”
一雙布滿老繭的大手覆上她的手背,引導著她的動作。爺爺的手很粗糙,卻出奇地靈巧。柳青聞到他身上混合著柳木清香和汗水的味道,那是幾十年如一日與柳條打交道留下的印記。
“轉腕,不是拽柳條。”爺爺的聲音近在耳邊,“對,就是這樣,讓紋路自己走出來。”
在爺爺的引導下,一個端正的萬字紋漸漸成形。柳青驚訝地發現,當動作做對時,柳條仿佛有了生命,自然而然地呈現出完美的弧度。
“記住這個感覺。“爺爺鬆開手,“繼續。”
柳青點點頭,重新開始。這一次,她閉上眼睛,回憶剛才爺爺引導下的手感。柳條在她指間穿梭,發出細微的沙沙聲。
“爺爺,這個萬字紋除了吉祥,還有什麼特彆的意義嗎?”她一邊編一邊問。
爺爺沉默了一會兒,手裡的活計沒停:“抗戰時期,清河鎮是地下交通站。柳編筐上的萬字紋方向、數量,代表著不同的情報。”
柳青的手指頓住了,好奇的瞪大眼睛:“真的?我還是第一次聽說呢!“
“奶奶的大哥,就是靠這個傳遞鬼子掃蕩的消息,救了半個鎮子的人。“爺爺的聲音低沉下來,“後來被漢奸告密,死在牢裡,到死都沒吐露半個字。”
柳青低頭看著手中的萬字紋,突然覺得這不再隻是一個簡單的圖案。那些交織的柳條,承載著如此沉重的曆史。
正午的陽光火辣辣地照在頭頂,柳青的T恤已經濕透貼在背上。她的指尖紅腫發燙,但腳邊整齊排列的萬字紋杯墊已經有二十七個,一個比一個端正。
“最後三個。”爺爺的聲音從樹蔭下傳來。他坐在那裡修補一個老舊的簸箕,時不時朝這邊瞥一眼。
柳青舔了舔乾裂的嘴唇,拿起新的柳條。第二十八個,轉角處還是有點歪;第二十九個,幾乎完美,卻在收尾時斷了一根柳條;第三十個,她全神貫注,每一股都恰到好處,每一個轉角都圓潤流暢。
當最後一個結扣完成,柳青長舒一口氣,舉起成品對著陽光檢查。金黃的柳條編織出勻稱的萬字紋,在陽光下泛著溫暖的光澤。
“拿來我看看。”爺爺放下手中的活計。
柳青把杯墊遞過去,心跳不自覺地加快。爺爺翻來覆去檢查了好幾遍,臉上的表情依然嚴肅,但眼角的皺紋微微舒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