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默接過畫紙。
畫麵觸感粗糙,炭筆的痕跡很重。
畫中,一個高大的背影站在衝天的火光前,那身形輪廓,赫然是他自己。
然而,在那背影的陰影裡,卻隱隱透出另一個截然不同的輪廓——寬肩、微駝,帶著一種老派學究的氣質。
兩個背影,在火光前詭異地重疊、融合,仿佛下一秒,那個潛藏的影子就要徹底吞噬前者。
它與他在鏡中看到的“教師”幻影,完全重合。
他沒有像林小雅預想的那樣憤怒或驚恐,更沒有將畫焚毀。
他隻是將畫紙平鋪在唯一的工作台上,打開了一盞小小的紫外線燈。
幽紫色的光芒照射下,奇跡發生了。
在畫紙粗糙的纖維深處,一些極淡的、水波狀的熒光紋路緩緩浮現出來。
那紋路與他在石碑殘響中看到的“記憶場”波動,同根同源。
“它在借她的手,繼續畫我。”沈默的聲音冰冷如鐵,不帶一絲感情。
那個東西,那個汙染源,不僅存在於鏡麵反射中,它還能通過被汙染者的精神,影響現實,甚至……創作。
這個發現讓他不寒而栗。汙染的深度,遠超他的想象。
他立刻著手設計了一個新的實驗,他稱之為“認知剝離實驗”。
他通過加密語音,請求蘇晚螢在完全不透露他近況的前提下,分彆致電三位曾與他緊密共事的市局警員,請他們用幾個關鍵詞,描述“沈默探長的典型行為特征”。
他需要一個來自外界的、客觀的“沈默”形象。
蘇晚螢效率極高。
幾個小時後,一份清單通過“記憶密鑰”紙條送了進來。
清單上羅列著警員們對他的印象:邏輯鏈縝密、語速快、習慣用指節敲擊桌麵、分析時眼神會失焦、書寫時字跡會微微右傾……
沈默坐在黑暗中,將這份“他人眼中的我”的清單,與自己近期的行為模式逐條比對。
他像一個最嚴苛的審計師,審查著自己的每一個念頭,每一個無意識的動作。
很快,他找到了三項致命的偏差。
第一,他近來思考時,會無意識地停頓在家中各個房間的門框邊緣,仿佛正猶豫著要不要推開一扇看不見的門。
第二,他說話的尾音,在不經意間會微微下沉,帶上一種類似於歎息的質感。
第三,也是最讓他毛骨悚然的一點,他在筆記本上書寫自己的名字時,“沈”字的最後一筆,開始不受控製地向上挑起。
那不是他的筆鋒,他從未有過這樣的習慣。
結論清晰而殘酷:汙染已經滲透到了他的潛意識與行為模式中,它正在像一個病毒改寫代碼一樣,悄無聲息地替換著構成“沈默”這個人的基本輪廓。
深夜,萬籟俱寂。
沈默坐在那張唯一的椅子上,再次緩緩閉上了眼睛。
這一次,他沒有構建任何防禦性的記憶。
他隻是等待著。
如期而至,那個“視網膜上的倒影”清晰地浮現。
它依舊是“教師”的模樣,嘴角甚至比以往任何時候都上揚得更厲害,帶著一種勝券在握的得意,似乎正要開口說些什麼。
沈默沒有閃避,反而主動迎上了那道目光,在自己的意識深處,用一種前所未有的平靜與清晰,宣告道:
“你可以模仿我的行為,複製我的記憶,甚至篡改我的習慣。但有一件事你永遠無法做到。你無法經曆我的思考,無法體驗我的迷茫,無法重現我為了尋找真相而犯下的所有錯誤。”
他的意念如同一柄手術刀,精準地刺向對方的核心。
“你不是我——因為你,不會犯錯。”
話音落下的瞬間,倒影瞳孔驟然緊縮,那得意的笑容僵在了臉上,仿佛被瞬間凍結。
下一瞬,一聲極輕、卻又無比清晰的“吱呀”聲,突兀地在沈默的左耳邊響起。
那聲音,就像一扇塵封已久的沉重木門,被從外麵推開了一道微不可察的縫隙。
他端坐不動,全身的肌肉卻瞬間繃緊。
他沒有去尋找聲音的來源,隻是將手緩緩地移向桌上的錄音筆,按下了錄音鍵。
對著空無一人的黑暗,他用隻有自己能聽見的音量,低聲呢喃:
“它怕的不是光……是‘不被承認’。”
話音剛落,窗外,那曾如億萬巨眼般睜開的城市玻璃幕牆,所有的光芒漣漪在同一時刻悄然退去,恢複了深夜的沉寂。
仿佛那億萬雙眼睛,隨著他意識中的勝利,同時疲憊地閉上了。
房間裡重歸絕對的死寂,隻有錄音筆上的一點紅光在無聲閃爍。
就在這片刻的安寧之中,桌上那部經過特殊設置、理論上隻有蘇晚螢才能撥通的加密手機,突然發出了一陣急促而單調的蜂鳴。
那是市局內部統一配發的、代表著最高緊急等級的來電鈴聲。
沉寂,被打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