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毒水味混著雨水潮氣漫進病房時,蘇晚螢的睫毛又顫了。
沈默正握著她的手,指腹能觸到她腕間細弱的跳動——像被風吹得搖晃的燈芯。
她的眼睛睜開一條縫,瞳孔在晨光裡縮成兩粒黑黍米,聲音輕得像從很遠的地方飄來:“沈醫生,昨天的雨……有味道嗎?”
他喉結動了動。
昨夜三點那場雨,他記得雨絲打在窗玻璃上的頻率,記得雨水順著屋簷滴進樓下垃圾桶的悶響,甚至記得雨霧裡飄來的桂花香——但“味道”這個詞突然變得模糊。
他剛要開口,她已經偏過頭去,盯著床頭掛歪的護士值班表:“那表針……轉得比平時慢?”
這次沈默沒接話。
他盯著她眼尾未乾的細汗,想起昨夜她問裙子顏色時,自己大腦裡突然出現的空白。
那些問題像沾了水的墨跡,在記憶裡暈開,卻始終碰不到任何具體的錨點——他解剖過的屍體特征、寫過的報告數據、甚至兩人共同經曆過的案件細節,全被精準地避開了。
“她在自我刪檔。”
沙啞的手語聲從門邊傳來。
小舟扶著牆站在那兒,指尖抵著太陽穴,另一隻手在胸前緩慢劃動,“像……格式化硬盤。”他的指節因為用力泛著青白,“我摸得到她意識裡的字……在一片片碎掉。”
沈默的後槽牙咬得發疼。
他摸出手機調出監控錄像,屏幕藍光映得他眼底發青。
畫麵裡,B9井蓋上的塗鴉“此處無事發生”邊緣,暗紅血跡早凝成了乾涸的唇形;而城市其他下水道口的灰白黏液正在消退,取而代之的是地麵上歪斜的影子——本該垂直的門框投影扭成了問號,樓梯虛影倒懸著,像被人倒過來寫的感歎號。
最詭異的是那些用蠟筆寫的短句,“桌子不吃蘋果”“風是藍色的痛”,東一塊西一塊地爬滿人行道,像孩子信手塗鴉的作業本。
“叩——”
聽碑錘敲地的脆響驚得小舟縮了下肩膀。
周工不知何時蹲在病房門口,老花鏡滑到鼻尖,正用錘子輕敲地麵:“聽這回音。”他豎起耳朵,眉間皺紋更深了,“斷句,缺主語,謂語和賓語在打架……現實在忘怎麼說話。”他抬起頭,渾濁的眼珠裡泛著水光,“它沒得吃了,隻能吃自己。”
“吃自己?”阿彩的聲音從走廊傳來。
她穿件沾著顏料的牛仔外套,手裡提著個鐵盒,發梢還滴著雨水,“那正好,我帶了它的瀉藥。”她把鐵盒塞進沈默手裡,金屬涼意透過掌心滲進血管,“反向膏體,摻了你咬碎的銅扣和蘇小姐的指甲屑——用它的養料做毒藥。”
周工突然抓住阿彩的手腕:“塗掌心,傷口相貼?你知道這叫逆向血契?”他的指節因為用力發白,“意識會融……”
“融合。”沈默替他說完,低頭盯著鐵盒裡灰綠色的膏體。
蘇晚螢的指甲屑混在其中,像幾片半透明的碎玉。
他想起昨夜她按在自己腕上的手,涼得像浸在冰水裡的蝴蝶,“它以為我們在抵抗。”他抬頭時,鏡片後的眼睛亮得驚人,“其實我們隻是……不再參與。”
阿彩猛地抽回手,咬著唇退到窗邊。
周工張了張嘴,最終隻是長歎一聲,轉身去關窗戶——雨不知何時又下了,雨點打在玻璃上,像有人在用指甲敲摩斯密碼。
沈默擠了點膏體在掌心,另一隻手托起蘇晚螢的手背。
她的掌心有道舊疤,是上次在博物館被碎瓷片劃的,此刻正泛著淡粉的新肉。
他把膏體抹勻,然後將兩人掌心相對——傷口精準地貼在一起,像兩片原本就該合在一起的拚圖。
消毒燈在頭頂嗡嗡作響。
有那麼一瞬間,沈默聞到了鐵鏽味,不是血的腥,而是某種更古老的金屬氣息,像被埋在地下百年的鑰匙。
他的太陽穴突突直跳,眼前閃過碎片般的畫麵:蘇晚螢在博物館擦展櫃的側影,十二歲那年父親捏著道歉信的背影,還有無數他從未見過的場景——褪色的老照片裡穿旗袍的女人,刻著奇怪符號的青銅鼎,以及一片灰白的、像凝固的海的虛空。
“看——”阿彩的尖叫刺穿耳膜。
沈默抬頭。
窗玻璃上,三個人影疊在一起。
中間那個是他,左邊是蘇晚螢,右邊那個……既不像他,也不像她,輪廓模糊得像沒乾的水彩畫,卻在不斷清晰,仿佛有支看不見的筆正在勾勒它的形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