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霧在窗外旋出細密的螺旋,像某種生物正在用霧氣編織視網膜。
沈默的指節抵著床頭櫃,指腹能摸到木紋裡滲進的消毒水味。
蘇晚螢的病床離窗三步遠,他卻覺得這三步路走了整宿——從淩晨抱著鉛盒回來,到此刻晨光漫過她發梢,他的白大褂口袋裡還裝著那枚微型郵戳,血漬已經凝成暗紅的痂。
她又在回避了。
方才他試著遞溫水杯,杯沿的銅扣剛碰到她手背,她睫毛猛地一縮,像被燙到似的側過臉。
更早時護士換輸液袋,金屬掛鉤碰撞發出輕響,她整個人往被子裡蜷了蜷,指甲在床單上掐出月牙印。
最讓他心跳漏拍的是半小時前,護工推著帶滾輪的病曆車經過,車輪碾過地麵的摩擦聲裡混著點筆尖刮紙的刺啦響——她的喉結動了動,原本搭在被單上的手突然攥成拳,指節泛白。
“晚螢。”他蹲下來,平視她的眼睛。
監測儀的綠光在她瞳孔裡碎成星子,“你在怕什麼?”
她的目光掃過他胸前的工牌——金屬牌邊緣有道細痕,是上周解剖時鑷子磕的。
然後移向他腕間的手表,最後停在他左手背的舊疤上。
那是高中做化學實驗時燒杯炸的,當時他咬著牙把碎玻璃摳出來,現在這道疤像條褪色的蚯蚓。
她突然抬起手,食指輕輕碰了碰他的舊疤。
這個動作太輕,輕得像片羽毛。
但沈默的呼吸頓住了——三天前她還能寫字交流,用便簽紙歪歪扭扭寫“想喝綠豆湯”;兩天前便簽紙被她揉成團塞進枕頭底;昨天開始,連手勢都變得遲疑,仿佛每個動作都要穿過層黏膩的膜。
“我去查了修複室的檔案。”他從西裝內袋抽出個牛皮紙袋,封條上還沾著檔案館的漿糊味,“你修複過的三十七件舊物,每一件的殘響記錄裡都寫著‘未完成的遺言’。”
她的瞳孔微微收縮。
“繡著並蒂蓮的肚兜,原主人難產時攥著它說‘讓我再摸摸他的臉’;缺了耳的青花瓷瓶,刻著‘阿爹,我在南洋能吃飽’的信沒寄出去;還有那麵銅鏡——”他翻出張照片,鏡麵裂痕裡夾著半枚乾花,“原主人臨終前對著鏡子說‘阿姐,我把你教我的女紅都繡完了’。”
監測儀的滴答聲突然變快。
“你總說‘舊物是會說話的’。”沈默的拇指摩挲著紙袋邊緣,“現在我明白,不是它們在說話,是你在替它們說。你把那些沒說出口的話都收進了自己身體裡,像塊海綿吸飽了水……所以‘殘響之胃’才會盯上你。”
窗外的霧突然轉急,撞在玻璃上發出細碎的響。
蘇晚螢的手指在床單上劃動,這次沒有停在橫線上。
她劃了個圈,又點了三點,像在寫“水”字的偏旁。
然後突然抓住他的手腕,指甲幾乎掐進他血管裡——她在指他白大褂口袋,那裡裝著解剖刀。
“小舟來了。”
走廊傳來急促的腳步聲,比護士換班的節奏快三倍。
小舟的藍布衫角先探進病房,他的手指在胸前快速翻飛,手語打得很急:“靜默區在擴張。”
沈默鬆開蘇晚螢的手,轉身時瞥見她眼底閃過絲慌亂,像生怕他就此離開。
他衝她比劃了個“等我”的手勢,跟著小舟走到樓梯間。
樓梯間的窗戶沒關,風卷著霧灌進來。
小舟掏出塊碎鏡片,是從公共電話亭揭下來的,玻璃背麵沾著暗褐色的東西,像乾涸的膠水。
他把鏡片按在沈默掌心,另一隻手在空氣中寫:“地鐵報站到第三站就停,新聞主播嘴動沒聲,昨天有個嬰兒哭到第三聲……”他的喉結動了動,手指猛地攥成拳,又緩緩張開,“沒了。”
沈默摸出解剖刀輕輕刮鏡片背麵,褐色物質沾在刀刃上,湊近聞有股鐵鏽混著墨汁的味道。
“它們不是壞了。”他複述小舟的話,“是被捂住了嘴。”
小舟的手指突然抽搐般顫抖,他抓住沈默的手腕,在他手心裡一筆一劃寫:“語言是養分。”
這個認知像根冰錐紮進脊椎。
沈默想起鉛盒裡那些被撕成碎片的解剖記錄,想起阿彩故意多拖的那道捺,想起周工刻碑時特意留下的錯字——原來他們之前所有對抗,都是在給“胃”節食。
而現在,當城市裡的語言開始沉默,當該發聲的事物被強行噤聲……
“叮——”
手機震動,是阿彩的消息:“來老城牆,我的塗鴉被修正了。”
老城牆下的塗鴉牆泛著濕意,晨霧裹著青苔味。
阿彩的噴漆罐滾在腳邊,罐身還沾著新鮮的綠色漆料。
她麵前的牆上,原本歪歪扭扭的“死不了的才叫活著”已經變成標準的印刷體,每個字都方方正正,像從字典裡摳下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