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張輕飄飄貼在擋風玻璃上的聽寫紙,像是一張來自另一個世界的傳票。
蘇晚螢沒有立刻將它揭下,而是靜靜地在車裡坐了十分鐘,直到指尖的顫抖徹底平息。
她沒有去追尋那個小女孩的故事,因為她知道,這隻是一個開始。
自己的喉嚨,已經不再是私人財產。
回到白屋,她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建立一個新的實驗記錄檔案,命名為——《非自主性言說事件清單》。
清單的第一條,是巷口等雨的老婦。第二條,是車內顯形的小女孩。
很快,清單以一種恐怖的速度被填充著。
第三天,她在超市排隊結賬,前麵是一對看似恩愛的中年夫妻。
輪到她時,她將商品放在傳送帶上,喉嚨卻不受控製地轉向那個男人,用一種平淡無奇的語調說:“你西裝內袋裡的那份離婚協議,什麼時候給你妻子看?”男人臉色瞬間煞白,身旁的妻子則僵在原地,購物袋“嘩啦”一聲掉在地上,蘋果滾了一地。
第五天,她在醫院為一位朋友代繳費用,繳費窗口的護士正疲憊地接著電話。
她剛遞出社保卡,一個陌生的念頭便強行接管了她的聲帶:“提醒一下,3號床的病人把安眠藥藏在了枕頭下麵,劑量超過了安全範圍。”那名護士猛地掛斷電話,臉色大變,抓起內線電話就朝病房吼了起來。
第七天,她在家門口喂食一隻流浪的橘貓,看著它狼吞虎咽的樣子,忍不住想,它的母親在哪裡。
這個念頭剛閃過,她便蹲下身,對著那隻茫然的貓咪低語:“彆等了,你媽媽被埋在那棵老槐樹下,從東邊數,第三塊方磚下麵就是。”橘貓停止了進食,歪著頭看了她一眼,然後真的轉身,朝著不遠處的老槐樹跑去。
每一次“播報”結束後,周圍總會有人臉色驟變,或是不動聲色地悄然離去。
她像一顆投入平靜湖麵的石子,話語所及之處,必然激起凡人世界裡隱藏在水麵下的暗流與漩渦。
她沒有乾涉,隻是冷靜地記錄下每一個細節。
這天夜裡,她站在實驗室的紫外光燈下,將光束對準自己的頸部。
那圈閉合的螺旋紋路在紫光照射下,顯現出驚人的變化。
原本光滑的皮膚之下,無數微小的、閃爍著磷光的晶體正在緩慢析出,它們以一種嚴謹的幾何序列排列,形態酷似郵局裡那種老式的微型信箱格柵。
每一個晶格都細如毫芒,卻又界限分明。
她終於明白,沈默留下的那枚“契約執行器”,正在她的體內進行著第二階段的改造。
她的喉嚨,正在被物理性地重建成一座活體郵局。
她翻開沈默那本布滿批注的《法醫學原理與實踐》,在一頁分析“群體性癔症的傳播路徑與信息模型”的章節旁,找到了一行用紅色水筆寫下的潦草推論:“當多個獨立的‘殘響’被迫共享同一具象化通道時,為爭奪有限的輸出資源,它們會基於某種底層邏輯,自發組織成一個更高維度的網絡結構。信息不再是點對點傳播,而是彙入‘總線’,按優先級進行廣播。”
總線……廣播……蘇晚螢的指尖撫過那行字,一股寒意從脊背升起。
她,就是那條總線。
為了驗證這個可怕的猜想,她決定進行一次對抗性實驗:徹底禁聲。
整整三天,她切斷了所有對外交流,僅靠在白板上書寫與小舟溝通。
她以為,隻要自己選擇沉默,那些亡者的留言便會無處可發。
然而,她低估了那股力量的蠻橫。
第四天清晨,一陣急促的敲門聲將她驚醒。
門外站著住在隔壁的鄰居,一位神經衰弱的退休教授,他雙眼布滿血絲,憤怒地投訴:“蘇小姐,我知道你做研究辛苦,但你能不能彆每天半夜都開派對?我已經連續三個晚上聽見你家傳出好幾個人的吵鬨聲了!”
蘇晚螢心中一沉,立刻道歉並送走了鄰居。
她衝回實驗室,調取了覆蓋整個白屋的監控錄像。
畫麵清晰地顯示,過去三個夜晚,她都獨自在臥室安睡,姿態平穩,沒有任何夢遊或囈語的跡象。
畫麵是絕對的靜謐。
但當她將音頻軌道單獨導出,戴上監聽耳機時,血液幾乎瞬間凝固。
從午夜十二點開始,清晰的對話聲從一片死寂的背景音中浮現。
那是一場激烈的爭執,內容龐雜,從“老宅的拆遷補償款到底該怎麼分”,到“他當年欠我的那筆錢什麼時候還”,甚至還有一個女人在反複哭訴“地下室裡埋著一雙沒穿過的嬰兒鞋”。
參與對話的聲音至少有五個,男女老少皆有,甚至夾雜著幾種她完全聽不懂的方言。
她立刻將這段長達兩小時的錄音導入聲譜分析儀。
結果讓她不寒而栗——分析圖譜顯示,所有這些彼此不同、交錯爭吵的聲音,無論音色、音調如何變化,其聲帶振動的基礎頻率,都精確地源自她本人!
某種未知的機製,在她沉睡時,直接征用了她的生理結構,將她的聲帶進行分頻、模擬、變形、重組,上演了一場她毫不知情的“亡者廣播劇”。
她閉上嘴,也無法阻止它們說話。
深夜,絕望與探究欲交織,她取出了那顆在河灘灰燼中獲得的淚滴狀琉璃珠。
它在燈下流轉著清冷的光。
她找來一隻白瓷碗,注入清晨時收集的露水,然後將琉璃珠輕輕放入碗中。
水麵沒有泛起漣漪,卻在接觸到琉璃珠的瞬間,像一塊液晶屏幕被點亮。
原本倒映著天花板的碗底,忽然浮現出無數交錯攢動的人影,成百上千,密密麻麻。
他們全都麵向著她,嘴唇無聲地開合,仿佛在呐喊,在傾訴,在祈求。
凝視著那一張張焦灼而無聲的麵孔,一個被她忽略的細節猛然擊中了她的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