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市巷的那間舊郵局,在那個信息閉塞的年代,曾是方圓十裡唯一的通信樞紐。
從上世紀六十年代到九十年代,幾代人的書信、電報、彙款單,所有承載著希望、絕望、愛戀與訣彆的紙張,都必須經由那個空間節點。
如果,所有未曾送達的信件、所有未收到回複的期盼、所有未及啟封便已天人永隔的情感……都像信息素一樣,沉澱、淤積在那個被廢棄的節點裡呢?
她現在所承受的,根本不是幾個孤立的執念。
而是一整個時代被壓抑、被遺忘、被截斷的“信息洪流”。
她必須回到源頭。
淩晨三點,蘇晚螢再次驅車來到南市巷的廢墟。
月光如水,將斷壁殘垣勾勒出嶙峋的剪影。
她找到之前埋下鐵盒的位置,重新挖開浮土,將那顆映照著無數人影的琉璃珠,輕輕放回了它誕生的地方。
就在琉璃珠與鏽蝕的鐵盒重新接觸的刹那,異變陡生。
腳下的大地傳來一陣輕微的、如同心跳般的震顫。
一道道裂縫以鐵盒為中心龜裂開來,縫隙中升起一圈圈灰白色的霧氣。
這些霧氣沒有消散,而是在她麵前迅速凝聚、拉伸,最終構成了一麵高達兩米、虛浮在半空中的布告欄影像。
布告欄上,密密麻麻地貼著數十張泛黃的紙條,字跡各異,墨色深淺不一。
“尋妻李秀芬,一九七二年冬走失,身穿紅色粗布毛衣。”
“誰拿了我的大學畢業證?地址是前進路四號,必有重謝!”
“爸,我考上大學了,是您最希望我去的師範。”
“王二狗,你再不還錢,我就去你家吊死!”
蘇晚螢一眼就認出,其中幾張紙條的樣式,與她資料庫裡收藏的、當年郵局公告欄的老照片分毫不差。
她緩緩取出那柄冰涼的紫檀木尺,輕輕敲擊了一下自己的喉骨,像是在測試麥克風。
尺尖傳來的觸感堅硬而冰冷。
她抬起頭,望著那麵沉默的布告欄,用一種近乎自語的音量低聲問道:“你們想讓我做什麼?”
刹那間,布告欄上所有的紙條,如同被一隻無形的手同時翻動,齊刷刷地轉到了背麵。
每一張紙條的背麵,都用濃重如血的墨跡,寫著同樣的三個字:
“念出來。”
蘇晚螢閉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混合著塵土與露水的冰冷空氣。
再睜開時,眼中已是一片澄澈的平靜。
她站在那麵亡者的布告欄前,任由喉骨深處的“執行器”徹底開啟,那股滾燙的熱流再次湧上。
第一個詞,乾澀地脫口而出:“尋……妻……李秀芬……”
每念完一條,半空中便會悄然浮現出對應的殘影。
念到李秀芬時,一個穿著破舊紅毛衣的女人身影在遠處浮現,對著她無聲地笑了笑,點了點頭。
念到畢業證時,一個戴眼鏡的青年幻影出現,如釋重負地歎了口氣,轉身走向一片斷牆深處。
她不知疲倦地念著,從尋人啟事到催債通知,從報喜家信到絕筆遺言。
當她用已經沙啞出血的聲音,念到第十七條“媽,對不起,我沒趕上見您最後一麵”時,整片廢墟突然響起了一陣密集的、如同潮水般的腳步聲。
上百道模糊不清的身影,從地下的泥土中、從坍塌的牆縫裡、從散落的瓦礫間,緩緩升起。
他們沒有五官,沒有細節,隻是一個個沉默的人形輪廓,靜靜地站立在廢墟的各個角落,仿佛一場遲到了半個世紀的集會,都在聆聽她的誦讀。
她無法停止。
那股力量攫住了她的聲帶,強迫她成為這場盛大追思會的唯一司儀。
天邊泛起魚肚白,最後一縷晨光穿透薄霧,照亮了她蒼白如紙的臉。
隨著最後一個字音落下,那麵巨大的布告欄發出一聲不堪重負的哀鳴,轟然碎裂,化作漫天飛灰,在微光中消散無蹤。
周圍上百道身影,也隨之如晨霧般淡去。
蘇晚螢雙腿一軟,跪倒在地,劇烈地咳嗽起來。
她能感覺到,頸間那圈螺旋紋路,已經悄然向下延伸,越過了鎖骨的邊界,像一條飽餐後沉睡的蛇,正等待著下一次更龐大的集體呼喚,將其徹底喚醒。
拖著疲憊不堪的身體回到白屋,她幾乎是立刻倒在了床上。
但在意識徹底沉淪之前,她還是強撐著最後一點力氣,將一台小型的夜間生理活動監測儀貼在了自己的手腕和胸口。
自我觀察,已經成了她刻入骨髓的本能。
這一覺,她睡得前所未有的沉。
然而,當第二天清晨她醒來查看數據時,卻發現了一段從未見過的記錄。
在深度睡眠階段,監測儀顯示出一條與已知所有生理模式都完全背離的異常曲線,它指向一個她從未涉足的領域:她的呼吸,在她沉睡時,並不完全屬於她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