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晚螢得到答案,意識猛然抽離。
她睜開眼,燭火恰好燃儘,化作一灘冷卻的蠟油,將那一寸斷尺的灰燼,永遠凝固其中。
她即刻動身,驅車前往南市巷的那片廢墟。
在早已拆除的布告欄原位,她徒手掘開泥土和碎石,挖出了那塊被她親手埋葬的石板。
她拂去石板上的泥土,將那塊凝固著斷尺灰燼的蠟油殘芯,鄭重地擺放在石板正中。
而後,她從隨身攜帶的工具包裡,取出一柄手術刀。
刀柄是黑沉沉的烏木,刀身閃著幽光,那是沈默的遺物之一,曾解剖過世間最詭異的屍體。
沒有絲毫猶豫,她用刀尖劃開自己的左手掌心。
鮮血湧出,滴落在石板中央。
奇異的是,血珠並未流散,反而像擁有生命的活物,沿著石板的紋路緩緩爬行,在三條原有的古老銘文之下,自行灼刻出第四條嶄新的法則:
“言儘於此,以默為證。”
當最後一個筆畫完成的刹那,整片廢墟的地麵發出一陣低沉的震顫。
緊接著,一張由淡金色光線構成的巨大名單,在廢墟上方的空中無聲展開,幾乎覆蓋了整片夜空。
那上麵,是所有曾通過她發聲、被“聽證”的亡者姓名,每一個名字都明亮如星辰。
名單緩緩滾動,最後定格。
在所有名字的最下方,她的名字——蘇晚螢——悄然浮現,名字後麵,標注著四個冰冷的篆體小字:
“終審監閱”。
她回到公寓。這是最後的驗證。
她最後一次點燃了三支普通的鯨脂蠟燭,走到鏡子前,凝視著鏡中麵色蒼白的自己。
她張開嘴,做出發聲的姿態。
這一次,沒有火焰的扭曲,沒有黑晶的生成。
隻有她本人的聲音,清晰、平靜地從鏡中傳來,仿佛在與另一個自己對話:
“我同意。”
話音落下的瞬間,她感到喉間轟然一鬆,仿佛一副無形的、壓榨了她無數個日夜的沉重枷鎖,在此刻徹底碎裂,化為烏有。
她急切地伸手探向自己的頸部,那道螺旋閉環的紋路依舊存在,卻不再灼熱,不再震動,也不再試圖掌控她的任何一句話——它已徹底固化,如同一道沉默的、僅存在於感知中的勳章。
她試著說出一句謊言:“明天會是大晴天。”聲音平穩,身體沒有任何不適反應。
她又試著說出一句真話:“我很害怕。”聲音略帶顫抖,但依舊是她自己的聲音,發自肺腑,安然無恙。
她終於確認,契約已變。
她以自己的“聲音”為代價,換回了言語的自由,卻也徹底失去了作為“殘響通道”的資格。
翌日黃昏,蘇晚螢再次來到那座廢棄的焚燒廠,將那塊刻下新約的石板原件,投入了熊熊燃燒的高溫爐中。
火光衝天,將她的側臉映照得忽明忽暗。
就在石板被烈焰吞噬的瞬間,一個沉默的身影悄然出現在她身後。
是小舟。
他依舊穿著那身洗得發白的夾克,手中捧著那本永遠空白的無字冊子,眼神安靜地注視著爐火。
蘇晚螢沒有說話,隻是轉過身,迎著他的目光,將自己那隻曾流過血的左手,輕輕按在了冊子的封麵上。
嘩啦——
冊子的紙頁在沒有風的爐前瘋狂自動翻動,一頁頁空白的紙上,浮現出密密麻麻、與空中那張光之名單彆無二致的姓名。
當書頁翻到最後一頁時,一行字跡緩緩顯現:
“她說完了。現在,輪到我們說了。”
就在這行字徹底定格的同一時刻,全市範圍內,所有老舊社區的廣播喇叭、廢棄的公用電話亭、甚至某些人家中早已淘汰的收音機,都發出了輕微的電流聲。
緊接著,一個統一的、非男非女、非老非少的語音,仿佛由千萬條聲線融合而成,清晰地在城市的各個角落同時響起:
“以下播報,來自未送達的遺言——”
“第一條:致濱江路17號302室,張偉。第七排的黃楊樹下,我藏了給女兒的生日禮物,一個鐵皮青蛙……”
蘇晚螢緩緩仰起頭,望著焚燒廠巨大的煙囪裡升起的、裹挾著石板灰燼的滾滾濃煙。
一個新的時代,以一種她從未設想過的方式,開始了。
而她,終於可以安靜地,完整地,聽一次風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