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股極低頻的次聲波,沿著管道網絡,被精準地釋放到幾個記憶汙染最嚴重的街區。
這種波動悄無聲息,卻能輕微地、持續地擾動人類前額葉皮層的特定區域——那是負責邏輯判斷與糾錯的腦區。
它不會摧毀記憶,但會讓人對“過於完美、過於戲劇化”的記憶片段,產生一絲本能的懷疑。
第二天下午,那位曾被蘇晚螢啟發的語文教師,正在家中備課。
他恍惚間,又“回憶”起母親臨終的場景。
這一次,記憶變得更加豐滿,母親不再隻是責備,而是在彌留之際,緊緊握著他的手,用儘最後一絲力氣,欣慰地說道:“兒子,你一直是我的驕傲。”
一股暖流湧上心頭,教師的眼眶瞬間濕潤了。
然而,就在此時,那股來自地下的次聲波,如同微小的電流,輕輕掃過他的大腦。
他突然愣住了,臉上的感動凝固成一絲困惑。
“不對……”他放下筆,冷汗從額角滲出,喃喃自語,“這……這不像她。我媽……我媽一輩子要強,從沒對我說過一句軟話,更彆提‘驕傲’這種詞了。她隻會說,‘彆給我丟人就行’……”
這個念頭一旦升起,便再也無法遏製。
那段溫情脈脈的臨終記憶,瞬間褪去了感性的光環,暴露出一種冰冷的、刻意編排的“劇本感”。
這不是他的記憶。這是彆人塞給他的夢。
當晚,全城十七個社區中心的電子公告欄,在無人操作的情況下,屏幕上自動浮現出一行行由無數微小像素點模擬出的、仿佛炭筆寫就的字跡:“如果你‘想起’死者原諒了你,或者對你表達了從未有過的溫情,先問一句——他們生前,真的會這麼說嗎?”
蘇晚螢沒有停下。
她的意誌,如同一位技藝高超的木偶師,牽動著城市裡那些最不起眼的線。
她引導著一位技藝精湛的老裁縫。
這位老人剛剛失去了與他相依為命的母親。
在蘇晚螢的“靈感”觸動下,他在自家壽衣店的櫥窗裡,展出了一件尚未完工的藍色壽衣,旁邊用毛筆字立著一塊牌子:
“你說你夜裡托夢,見我娘穿上了這件新衣裳,走得很安詳。可你不知道,她生前最怕藍色,說那是天冷結冰的顏色。我給她備的一直是黑布。你見的,究竟是她,還是那個想讓你因為‘不孝’而愧疚的東西?”
這個充滿生活細節的“反向測試”,像病毒一樣迅速傳開。
很快,有人在自家陽台上掛出了一串臘肉,因為他“托夢”見到的亡父一直在勸他吃,可他父親生前因為高血壓,對臘肉深惡痛絕。
有人在深夜,故意在家中循環播放死者最討厭的越劇。
果然,腦海中那個溫情脈脈的“魂靈”,在反複的“噪音”折磨下,終於忍不住泄露出了一絲不耐煩的情緒。
越來越多的人開始用獨屬於他們和逝者之間的、最私密的點滴細節,去設置陷阱,去釣魚,去反向測試那些“鬼話”的真偽。
虛假記憶的傳播速率,首次出現了斷點式的下跌。
人們不再被動地接受和悲傷,他們學會了“吵架”,學會了用生活的真實去對抗虛構的完美。
深夜,市檔案館,頂層。
一股比黑夜更濃稠的灰煙,從一扇緊閉的通風口百葉窗縫隙中緩緩滲出,在半空中凝聚成一隻模糊的、半透明的手掌。
這隻手掌懸停在最新一期的借閱登記簿上方,食指緩緩下落,用一種燃燒空氣的方式,在紙頁的空白處,灼燒出三個焦黑的字:
我們學。
字跡成型,灰煙瞬間潰散,仿佛從未出現過。
登記簿上,那三個字周圍的紙麵已然碳化,散發著一股不祥的焦糊味。
深埋地下的蘇晚螢,清晰地感知到了這一股前所未有的、冰冷而專注的信息流。
它不再試圖說服,不再憤怒,不再進行任何情感表演。
它在記錄,在分析,在迭代。
蘇晚螢的“意識”猛地一緊。
她知道,最艱難的階段來了。
殘響係統已經意識到,“情感綁架”和“記憶植入”這種依靠個體弱點的戰術已經失效。
它正在轉向更高階的“認知擬態”。
而在千裡之外,一座早已被廢棄的軍用廣播站裡。
一台塵封了至少三十年、覆蓋著厚厚灰塵的老式盤式錄音機,電源燈毫無征兆地亮起。
機器內部的齒輪發出了乾澀的轉動聲,兩盤巨大的磁帶,開始以一種極其緩慢而穩定的速度,緩緩轉動。
一個低沉的、混合了千萬人聲的沙啞低語,從同樣布滿蛛網的揚聲器中,幽幽地傳了出來。
“這次……我們講個好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