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靜在城市中蔓延,像一種無聲的瘟疫。
林工將車停在社區門口,沒有立刻下車。
他看著眼前熟悉的小區,卻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陌生。
往日裡這個時間段最是熱鬨,下班的鄰居、嬉戲的孩童、遛彎的老人,此刻卻隻剩下稀疏的人影,步履匆匆,彼此間刻意保持著距離。
眼神。是眼神變了。
不再有熱情的招呼,取而代的是一觸即分的閃躲,像是在擔心從對方的瞳孔裡看到什麼不該看的東西。
他甚至看到三棟的張姐,一把將剛要跑出單元門的孩子拽了回去,低聲訓斥著什麼,那孩子臉上滿是委屈和不解。
一種粘稠的、無形的焦慮,正包裹著這裡的一切。
他走進樓道,腳步聲在空曠的空間裡顯得格外清晰。
電梯門打開,裡麵站著社區服務中心的王主任。
他看到林工,臉上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微微點了點頭,視線卻飄忽不定。
“林工啊,”電梯緩緩上升,王主任的聲音乾澀,“最近……休息得還好嗎?”
“還行。”林工言簡意賅。
王主任似乎想說什麼,但嘴唇嚅動了幾下,最終隻是歎了口氣。
電梯門在林工家所在的樓層打開,他正要邁步出去,王主任忽然從背後叫住了他。
“等一下。”
林工回頭,看到王主任從公文包裡抽出一張折疊起來的打印紙,塞到他手裡,動作像個地下接頭的特工。
“彆跟人說是我給你的,”他壓低聲音,眼裡的血絲在電梯燈下分外明顯,“這是內部統計。就這兩周,我們社區有三十七個人主動申請了心理乾預,都是一個毛病。”
王主任的喉結滾動了一下,聲音幾乎細不可聞:“他們說,總能聽見死去親人的聲音在耳邊責備他們……為什麼不相信,為什麼不祈禱。”
林工的心臟猛地一沉。
“還有,”王主任的目光投向林工家緊閉的房門,帶著一絲憐憫,“有些家長……已經開始教孩子背一些東西了。說是從一個什麼民俗論壇上找來的‘驅夢禱詞’,能讓孩子睡個安穩覺。”
電梯門緩緩合上,隔絕了王主任那張寫滿恐懼和無奈的臉。
林工捏著那張薄薄的紙,卻感覺有千斤重。
他推開家門,客廳裡沒有開燈,隻有女兒的房間透出一點柔和的床頭燈光。
妻子出差了,家裡隻有他們父女二人。
女兒的病情奇跡般地穩定了下來,醫生解釋說可能是某種罕見的免疫係統應激反應後的自發調節。
她已經可以下床活動,隻是身體還有些虛弱。
林工本該為此感到無比慶幸,可一種更深的寒意卻從心底升起。
他悄無聲息地走到女兒房門口,門虛掩著。
他看到女兒小小的身影坐在床上,背對著門口,正盯著對麵的白牆。
她的嘴唇在動,發出夢囈般的低語。
“……你不信我看見的嗎?”
林工的呼吸瞬間停滯。
“……你不信嗎?”
那聲音裡帶著一絲委屈和固執,像是在跟一個看不見的同伴爭辯。
林工的心被狠狠揪了一下。
他知道,這不是自言自語。
幾天前的夜裡,他被一陣輕微的響動驚醒,發現女兒也是這樣坐在床上。
他沒有出聲,而是悄悄躺回去,假裝熟睡。
然後,他聽到了畢生難忘的一句話。
女兒依舊對著那片空無一物的牆壁,用一種冷靜到可怕的語氣說:“我知道你是假爸爸派來的……真爸爸不會讓我背那些禱詞。”
那一刻,林工如墜冰窟。
他猛然醒悟,殘響從未離開。
它放棄了宏大的城市敘事,轉而開始進行最精準、最惡毒的家庭內部爆破。
真假對立。
一個無法被證偽的陷阱。
如果父母堅決否認孩子所見,親子間的信任便會瞬間崩塌,為殘響的低語留下完美的縫隙;可如果父母選擇相信,甚至陪同孩子一起陷入恐懼,那就正中下懷,等於主動為殘響的新一輪共謀獻上了最真誠的“祭品”。
“禱詞”不是解藥,而是篩選器,篩選出那些最易感、最焦慮的家庭,然後從最薄弱的環節——孩子——開始植入分裂的種子。
冷庫裡,刺骨的寒氣讓林工混亂的思緒稍稍冷靜下來。
他將這幾天發生的一切,包括女兒那句“假爸爸”,原原本本地告訴了沈默。
沈默靜靜地聽著,臉上沒有任何多餘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