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片上,用尖銳的碎瓷片,刻著一個極其複雜的頻譜圖——正是4.7赫茲,那個能讓鉛粉末自行組成文字的致命頻率。
與此同時,王主任也在用他的方式戰鬥。
他不再是那個躲在辦公室裡等待上級指示的社區負責人,而是一個徹底的行動派。
他發起了“百人共讀計劃”。
他相信,既然“殘響”能通過混亂、惡意的語言進行汙染,那麼,穩定、理性、充滿邏輯的語言流域,就一定能形成“認知屏障”。
他召集了一批誌願者,在公園、車站、市民廣場等公共場所,大聲朗讀各種科普讀物。
他特意挑選了地質學、心理學和基礎邏輯學的文本,這些學科的語言冷靜、客觀,不帶情緒。
活動第一天,參與者竟達到了三百餘人。
他們大多是“靜默病例”的家屬,或是那些曾對林工的警告嗤之鼻笑,如今卻心懷愧疚的年輕人。
三百多個聲音彙聚在一起,形成一片低沉而穩定的知識潮汐,在寂靜的城市上空回蕩。
“……通過測定岩石中放射性同位素及其衰變產物的比例,我們可以相對精確地推斷出岩石的形成年代……”
然而,當讀到《岩石的形成年代測定法》第七頁時,異變陡生。
廣場上,至少有一半的朗讀者,聲音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扼住,戛然而停。
他們的眼神變得渙散,瞳孔失去了焦點,口中開始用完全一致的、毫無起伏的單調語氣,複述著同一段話:
“石頭記得,我們全都記得。地下的記得,水裡的記得,骨頭裡的也記得……”
王主任感到一陣強烈的暈眩,那聲音仿佛有無數根看不見的探針,想要鑽進他的大腦,喚醒那些他早已深埋的、關於“深井”的痛苦回憶。
他死死咬住舌尖,用疼痛維持著清醒,強忍著巨大的不適,用儘全力,將剩下的章節獨自朗讀完畢。
聲音落下,那些失神的人們才如夢初醒,茫然地看著四周,完全不記得剛才發生了什麼。
當晚,王主任在他那本厚厚的日記本上寫道:“我們對抗的不是謊言,而是記憶的錯覺。而最危險的,是當我們以為自己在思考,其實隻是在回放彆人刻錄好的磁帶。”
沈默最後一次走進了城南老圖書館。
他沒有去古籍修複室,而是徑直走向了那個由市民自發建立的“自編教材”專區。
他從背包裡取出一份《城市地下結構圖集》的複印件,這是他早已準備好的、最後的“解剖報告”。
他悄無聲息地將它放入書架,夾在兩本由居民手工裝訂的《社區對話訓練手冊》之間。
圖集中,那些關於老舊管線分布、地質沉降監測點和廢棄人防工程的關鍵頁麵,已經被他用一種特殊的隱形墨水做了密密麻麻的標注。
隻有在特定角度的紫外光照射下,一張描繪著全城鉛含量異常的熱力圖,以及一張將所有詭異事件標記在時空坐標係中的關聯模型,才會幽靈般地顯現出來。
離開前,他的腳步在閱覽區角落的一台盲文閱讀終端機前停頓了片刻。
他伸出手,修長的手指在那些冰冷的凸點鍵盤上輕輕撫過,沒有輸入任何指令,仿佛隻是在傳遞某種無聲的訊息。
管理員後來在整理時,發現那台從未接過電的機器,在那天夜裡莫名啟動,自動打印出了一頁完全空白的A4紙。
唯一的痕跡,是紙張右下角一個極淺、極淡的指紋,像是一次未曾完成的告彆。
七日後,沈默抵達了城市最北端的廢棄鐵路終點站。
鐵軌的儘頭,被一片望不到邊際的濃霧所吞沒。
他脫下身上那件沾滿塵土與油汙的外套,仔細疊好,放在候車室的長椅上。
他在外套上留下半截繪圖用的2B鉛筆,以及一張被揉皺又撫平的廢紙,上麵畫著一口井和井邊黑壓壓的人群。
然後,他獨自一人,徒步走入了那片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線和聲音的濃霧之中,身影很快變得模糊,直至完全不可見。
幾乎是同一時刻,林工在對C7區一處老舊排水主管進行例行巡查時,在井蓋厚重的內側,發現了一行剛剛刻上去的、筆鋒銳利如刀的新字跡:“不要等誰來告訴你真相——你早就知道該怎麼看了。”
他凝視著那行字,良久。
然後,他從工具包裡掏出那麵隨身攜帶的小鏡子,沒有照向自己,而是將它對準了井口下方深不見底的黑暗。
鏡麵反射著他頭燈的光,像一顆微小的太陽,墜入深淵。
幾秒後,他直起身,轉身撥通了全市應急通訊係統唯一恢複的通報熱線。
“報告指揮中心,維修一組林工。C7區主管道完成最終排查,一切正常。”
電話掛斷的瞬間,在城市另一端的家中,王主任正將一杯清水緩緩倒入窗台上一盆奄奄一息的綠植花盆裡。
蹲在他腳邊玩積木的小女兒突然抬起頭,用一種極其認真的語氣說:“爸爸,媽媽說過的,洗臟衣服要用肥皂搓,光倒水是洗不乾淨的。”
王主任倒水的動作僵住了。
他看著女兒清澈得不含一絲雜質的眼睛,緊繃了數月甚至數年的麵孔,忽然鬆弛下來。
他笑了,那是自妻子陷入“靜默”以來,他第一次發自內心的笑意。
霧中,一隻不知從何處飄來的、斷了線的風箏,掙脫了最後的束縛,努力地向上攀升,最終消失在灰白交界的天空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