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工的手指在微涼的終端屏幕上輕輕一點,接受了任務。
這是一項他再熟悉不過的例行工作:為新建成的城東地下中央能源艙登記首批核心設備的物理檔案。
地點是全新的,流程是古老的。
半小時後,他站在了能源艙的入口。
嶄新的合金大門泛著冷光,空氣裡彌漫著混凝土養護劑和新設備機油混合的、代表著秩序與未來的氣味。
這裡深埋於地下,與世隔絕,是城市跳動的新心臟。
他按部就班地核對設備清單,拍照,記錄編號。
一切都井然有序,直到他走到能源交換總閥前。
這是一台巨大的球閥,銀灰色的外殼上用激光蝕刻著清晰的編號:“D0Ext001”。
根據設計圖紙,這裡是“D0延伸段”的起點,一個安全、無曆史遺留問題的區域。
林工的目光沒有停留在那個官方編號上。
他微微側過身,讓頭燈的光線以一個極小的角度斜斜掠過銘牌的邊緣。
就在那裡,在激光蝕刻的官方編號下方,有一片區域的金屬光澤與周圍略有不同。
他戴上白手套,指腹輕輕拂過。
那是一種比發絲還纖細的觸感,像是被某種強酸腐蝕後又經過了精細打磨,試圖掩蓋痕跡。
他從工具包裡取出一小瓶石墨粉,輕輕吹在銘牌上,然後用軟毛刷掃去浮粉。
在官方編號的陰影裡,一個幾乎無法辨認的符號殘留了下來——一個殘缺的“C7”,旁邊還有一個更淡的、代表著“變體”或“增量”的三角符號“Δ”。
是它。
那個本應被徹底封存、被從係統裡抹去的幽靈,以一種物理蝕刻的方式,成為了這座城市新能源心臟的一部分。
林工麵無表情地站直了身體,將這一幕收進眼底,卻沒在心裡留下任何波瀾。
他沒有去翻閱那份已經被“優化”過的圖紙,更沒有打開終端準備提交異常報告。
他知道,報告這個,就等於親手拉響了整座城市的警報。
回到地麵辦公室,他打開了檔案填報係統。
在為“D0Ext001”號設備創建檔案時,光標在“所屬管網編號”一欄安靜地閃爍。
下拉菜單裡,羅列著A到F的各類選項。
他沒有選擇“D”,也沒有選擇其他任何一個字母。
他的手指在鍵盤的空格鍵上,不輕不重地敲擊了三下。
那一片空白的輸入框,像一個沉默的黑洞。他點擊了保存。
係統似乎遲滯了一下,像是無法理解這個“無”的指令。
一秒後,頁麵刷新,那份新檔案被成功創建。
在“所屬管網編號”那一欄,係統自動將他的三個空格補全為了一個標準化的占位符:“N/A”。
不適用。
從那天起,林工發現了一個微小的變化。
每當他從自己的終端上調閱這台核心閥門的檔案信息時,頁麵總會莫名其妙地卡頓大約兩秒鐘,隨後跳出一個提示:“部分信息權限受限,無法顯示。”而當他詢問其他有權限的同事時,他們都茫然地表示一切正常,並且在他們的記憶裡,那個片區從規劃之初就一直、且隻叫“D0”。
林工知道,這不是係統故障。
是那個由他親手植入的“信息空洞”,正在迫使集體認知進行一次微創手術,主動切割、修正任何可能指向危險的偏差。
與此同時,王主任受邀參加了一場關於城市數字化治理的高端研討會。
會議的主題是“曆史數據完整性與公共信任的重建”。
一位德高望重的曆史學教授在台上慷慨陳詞,強調必須百分之百地保留所有原始記錄,聲稱“哪怕是有爭議、甚至錯誤的記錄,也是曆史真實的一部分,抹殺它們就是對未來的不負責任”。
掌聲雷動。
輪到王主任發言時,他沒有打開準備好的PPT,隻是緩步走上台,從口袋裡拿出一張折疊得整整齊齊的A4白紙,將其展開,展示給所有人。
那是一張完全空白的紙。
“我們常常以為,記住才是負責。”他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遍了整個會場,“但有時候,劃掉也是一種記錄方式。它記錄了我們曾經決定要忘記什麼。這比假裝它從未發生過,要誠實得多。”
全場一片寂靜。
會後,主辦方的工作人員禮貌地請他提交發言講稿用於存檔。
王主任點點頭,回到休息室,用筆記本電腦新建了一個Word文檔,什麼都沒寫,直接保存,文件名是係統默認的“response.docx”。
他將這個空白的文檔發給了主辦方。
三天後,一則不起眼的係統更新補丁被推送到了全市的檔案管理係統中。
更新日誌裡新增了一條功能說明:“為應對潛在的數據汙染風險,新增‘敏感字段模糊化處理建議’模板功能。”
當管理員點開這個新功能的示例模板時,看到的,正是一個名為“response.docx”的空白文檔。
聽到這個消息時,王主任正在家中。
他破天荒地從一個塵封的鐵盒裡找出了一根香煙,點燃。
這是他戒煙七年來的第一根。
他隻吸了一口,便感到一陣劇烈的不適,立刻將煙摁滅在陽台的水泥地麵上。
那一點燃燒後的煙灰,在粗糙的地麵上散開,形狀酷似一個被軟件從文本中刪除時,留在原地的、模糊的占位符。
而另一邊,林工的生活也開始出現新的異樣。
他的工作日誌,一本厚實的、每天都需要填寫的硬殼筆記本,變得不再可靠。
每天清晨,當他翻開新的一頁準備記錄時,總會發現頁麵的最頂端,多出了一行用極淡的2B鉛筆寫下的字。
“安寧巷三號井蓋23:17”
“西環鐵路橋下02:44”
“廢棄紡織廠冷卻塔19:01”
字跡清雋、嚴謹,帶著一種熟悉的、解剖刀般的精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