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不是在褪色,而是在被擦除。
像一幅數字油畫上多餘的筆觸,被一隻看不見的手,用像素級的精度一點點摳掉。
林工的指尖懸停在屏幕上方,周圍控製中心裡恒溫空調的微風,此刻仿佛帶著一絲來自深淵的寒意。
他的瞳孔中倒映著那片詭異的空白,仿佛在凝視一個剛剛形成的、通往未知維度的缺口。
這不是他第一次見到這種“減法”。
舊時代的“殘響”擅長“加法”——在現實中增添不存在的幻影、多餘的腳步聲、無法解釋的汙漬。
但這種直接篡改物理定律、抹除既定存在的“減法”,意味著“它”正在學習和進化,開始掌握更底層的現實改寫邏輯。
林工沒有驚動任何人,隻是默默將這個名為“東四環H7”的智慧路燈監控節點標記為“待檢修”。
隨後,他繞開了所有常規的數據調閱通道,直接以係統管理員的最高權限,進入了存儲該節點原始影像的底層服務器陣列。
他調出了這盞路燈自安裝以來,所有在夜間自動觸發“移動物體偵測”模式的錄像片段。
日誌顯示,它在過去七個晚上,總是在淩晨兩點零七分準時啟動,對準同一個方向——不遠處一座廢棄鐵路橋下的涵洞排水口——持續拍攝,每次生成數十張到上百張高度雷同的靜態照片,然後自動停止。
係統判定為誤報,因為畫麵中空無一物,連風吹動的樹葉都沒有。
林工將七個晚上的全部原始圖像打包下載,導入自己工作站的專用分析軟件中。
他沒有去查看那些看似正常的畫麵,而是直接編寫了一個小程序,將所有照片進行像素級差分比對,尋找其中最微弱的變量。
進度條緩慢地移動著。數分鐘後,屏幕上彈出了一個結果。
差異值最大的,是第三晚上的第三十七張照片。
林工雙擊打開。
畫麵依舊是那個幽深的排水口,水麵平靜,倒映著路燈昏黃的光。
他將圖像無限放大,焦點集中在水麵倒影的一角。
在經過數十次迭代銳化和噪點剝離後,一個極其模糊的輪廓終於顯現。
那是一個蹲坐著的人影,輪廓呈現出不自然的鏽紅色,仿佛一尊由生鏽鐵水澆築而成的人像,正低頭凝視著涵洞深處的黑暗。
它沒有實體,隻存在於倒影之中。它沒有移動,卻觸發了移動偵測。
“殘響”在給自己拍照。
它在嘗試通過現代光學設備,將自己從一個虛無的概念,“衝洗”成一張真實存在的影像。
林工知道,一旦一張足夠清晰的、攜帶著“C7”信息的照片被係統確認為“真實存在”,它就等於拿到了一把鑰匙,可以在這個由數據構成的世界裡,自由行走。
刪除?
不。
刪除會在數據庫裡留下一個“已刪除”的記錄,一個空洞,反而會成為一個更引人注目的標記。
林工麵無表情地開始編寫另一段腳本。
這段腳本被偽裝成一個常規的“圖像優化插件”,功能隻有一個:自動檢索所有來自“東四環H7”節點、且觸發“移動物體偵測”的影像,強製疊加一層高密度的、模擬夜間雨霧環境的動態濾鏡,並將照片生成時間戳隨機前後偏移三到五分鐘,最後將觸發原因批量修改為“環境光乾擾/鏡頭起霧”。
他將插件上傳,設置為最高優先級自動運行。
做完這一切,他在後台的設備管理界麵,悄悄關閉了“東四環H7”節點的人工調閱權限,在關閉理由一欄,他用最平淡的語氣寫道:“該點位長期無效報警,乾擾AI巡檢效率,建議降級為非實時監控,待硬件更換後再評估。”
三天後,係統自動將那七個晚上生成的數百張“廢片”打包,歸檔到一個名為“環境乾擾樣本數據庫”的文件夾裡,它們將作為AI學習排除錯誤信息的反麵教材,永遠不會再被任何人,或任何係統,作為“有效信息”進行調閱。
那抹鏽紅色的倒影,被徹底淹沒在了數據的海洋深處。
與此同時,在百裡之外的鄉下,提前過上退休生活的王主任,正踱步到村口的小賣部買鹽。
櫃台的玻璃板下,壓著各種褪色的糖紙和一張泛黃的地圖複印件。
他的目光在地圖上掃過,瞬間凝固。
那是一張上世紀七十年代的市政管網規劃圖,上麵用潦草的紅筆圈出了一個位置,旁邊還寫著五個歪歪扭扭的大字:“靈異打卡點”。
而被圈出的那個編號,赫然是“C7”。
王主任心頭一沉,臉上卻不動聲色。
他指了指貨架上的鹽,遞過去一張零錢。
“老板,找我九塊五就行。”
店主是個上了年紀的老人,嘟囔著轉過身去翻找零錢。
就是這個間隙,王主任伸出布滿老人斑的手,快如閃電地將那張地圖從玻璃板下抽出,翻到空白的背麵。
他沒有帶筆,便用自己的指甲,就著櫃台上常年積攢的灰塵,在地圖背麵的相同位置,飛快地描摹出一個模糊的、沒有標注任何文字的空白輪廓。
做完這一切,他又將地圖悄無聲息地塞回原位。
整個過程不到三秒,當店主轉過身把一把硬幣遞給他時,他隻是平靜地接過來,道了聲謝,轉身離開。
當晚,一群尋求刺激的年輕人,果真打著手電筒,嘻嘻哈哈地來到了鐵路橋下。
他們對著涵洞拍著短視頻,興奮地解說著各種道聽途說的鬼故事。
然而,他們鏡頭下的涵洞,除了潮濕和黑暗,什麼都沒有。
更詭異的是,當他們把視頻上傳到網絡平台後,所有涉及到橋體和涵洞的畫麵,都自動變成了一片模糊的馬賽克,緊接著,他們的賬號接二連三地收到了平台發來的“內容包含違規信息,已做模糊化處理”的係統通知。
幾個人麵麵相覷,隻覺得掃興。
一周後,這個所謂的“靈異打卡點”因為“啥也拍不到”而熱度驟降,很快便無人再提起。
風波看似平息,但林工知道,這隻是開始。
幾天後,他發現自己的手機相冊開始出現異常緩存。
每隔一兩天,相冊裡就會憑空多出一張他從未拍攝過的照片。
照片的內容高度一致:城市裡某個井蓋、某個閥門、或者某段管道的局部特寫,拍攝角度刁鑽而精準,像是有人潛伏在地下,用*****向上偷拍。
最讓他感到脊背發涼的是,照片裡的這些設備,都位於早已被物理封死的區域,外人絕無可能接觸。
他嘗試格式化手機,無效。
他更換了一部全新的、不同品牌的手機,並銷毀了舊手機。
兩天後,新手機的相冊裡,再次出現了同樣風格的照片。
這不是病毒入侵,也不是黑客攻擊。
林工立刻意識到,是某種執念在借用他的設備“顯影”。
他作為“規則守護者”,本身就是一個高強度的“介質”。
“殘響”無法直接在現實中成像,便試圖借用他的身份和與他關聯的電子設備,作為顯影的“相紙”。
第七天,林工帶著新手機,再次來到了安寧巷的泵站。
他沒有躲藏,而是故意站在一處監控攝像頭能清晰拍到的地方,舉起手機,對著一麵空無一物的牆壁,“哢嚓”拍了一張照片。
拍完,他立刻關機,將手機的SIM卡拔出,用鉗子剪成數段,扔進了抽水馬桶,一按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