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他打開了那部被他留在家中的舊手機。
相冊裡,果然又多出了一張新照片。
照片的場景,正是昨天他在泵站拍攝的那麵空牆——但這一次,牆角處,多了一個現實中絕不存在的、扭曲拉長的陰影。
證實了猜想。它在“補完”他的行為。
當晚,林工將兩部手機並排放在泵站主水泵的巨大金屬機殼上。
他沒有開機,隻是分彆在兩部手機上啟動了錄音程序。
隨後,他啟動了水泵的低頻自檢模式。
整個泵站開始發出“嗡嗡”的低沉轟鳴,腳下的地麵傳來規律的、幾乎無法察覺的震動。
這種持續的、頻率在20赫茲以下的次聲波共振,通過金屬機殼,精準地傳遞到兩部手機的內部。
它不會損壞手機,卻能對儲存芯片在進行讀寫操作時產生的微弱電信號,造成持續性的、不可逆的物理乾擾。
他讓水泵整整運行了一夜。
從那以後,他的手機相冊裡,再也沒有出現過任何一張多餘的照片。
然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一場突如其來的雷暴導致半個城區大麵積停電,多個老舊小區的電梯發生困人事故。
在混亂的搶修期間,一段由被困居民上傳到社交媒體的求助視頻,意外地火了。
視頻的背景裡,無意間拍到了對麵一棟老樓的外牆通風口。
通風口的鐵柵欄鏽跡斑斑,而那些鏽跡,在昏暗的光線下,竟鬼斧神工般地組成了一個清晰的“C7”字樣。
視頻迅速傳播,評論區炸開了鍋。
“原來真的有這個地方!”“我好像見過這個標記!”……被壓製的信息,正以幾何級數的速度死灰複燃。
林工在控製中心看到視頻的瞬間,瞳孔猛地一縮。
他沒有去聯係平台刪帖,那隻會欲蓋彌彰。
他立刻拿起電話,接通了該小區的物業管理處。
“市安全生產監督辦,”他用一種不容置疑的官方口吻說道,“接到市民舉報,貴小區七號樓外牆存在嚴重結構性隱患,疑似有脫落風險。請立即配合我們進行緊急封閉檢修。”
物業不敢怠慢。
半小時內,林工親自帶領一支工程隊趕到現場,以最快速度搭設起了高高的施工圍擋。
他沒有用普通的帆布,而是選用了一種特製的深灰色防塵網。
這種網的編織紋理經過精密計算,在日夜不同的光照角度下,會產生微妙的視覺錯位效果,恰好能將那個由鏽跡組成的“C7”圖案,在人眼中自動分裂成幾段毫無關聯的雜亂線條。
同時,他讓工人在圍擋四周貼滿了“高空有墜物危險,請繞行”的警示告示,黃底黑字,觸目驚心,成功地將所有試圖靠近一探究竟的路人目光,都吸引到了告示本身。
三天後,圍擋拆除。
牆上的鐵柵欄依舊,鏽跡也依舊。
但來來往往的居民和路人,再也沒人能從那片鏽跡中看出任何特殊的形狀。
那個曾經在網絡上掀起波瀾的“C7”,變成了一個無人能再次驗證的、無聊的巧合。
這天深夜,林工在家中接到了一通沒有來電顯示的電話。
他接起,聽筒裡一片死寂,隻有一陣極輕、極壓抑的呼吸聲。
他沒有掛斷,也沒有說話,隻是靜靜地聽著。
通話在7分20秒時,自動掛斷了。
林工看了一眼通話記錄,歸屬地為空白,持續時間——7分20秒。
不多不少,正是當年法醫沈默對最後一具“C7”相關屍體進行解剖所用的時間。
他沒有回撥,更沒有報警。
他緩緩走到客廳,打開一台老舊的短波收音機,將頻率調到一個隻有“沙沙”白噪音的空白頻道。
然後,他將手機靠近收音機的揚聲器,點開了那段通話的錄音。
在刺耳的白噪音的放大和扭曲下,那段錄音中原本聽不見的呼吸聲裡,竟然真的解析出了斷斷續續的、如同夢囈般的低語:
“……告訴……我……我……是誰……”
是沈默的聲音,又或者說,是那個承載了沈默最後執念的“殘響”,在發出詰問。
林工靜靜地聽完了整段錄音。
他按下停止鍵,從手機裡取出SD卡,用鉗子將其夾成兩半,扔進馬桶,衝得一乾二淨。
然後,他走到客廳的牆邊,拿起一支不知從哪找來的紅色蠟筆,在雪白的牆上,用力畫了一個歪歪扭扭的圓圈。
在圓圈裡,他寫下了一個巨大的、鮮紅的“無”字。
做完這一切,他提來一桶備用的石灰漿,用刷子,一遍又一遍地將整麵牆,連同那個紅色的“無”字,徹底刷白。
乳白色的石灰漿還未乾透,窗外,忽然傳來一聲清脆的鳥鳴,短促而響亮。
像是一句回應,又像隻是一個再尋常不過的巧合。
林工關掉燈,回到臥室躺下。
他閉上眼睛,在無儘的疲憊中,等待著那個總會在夢中響起的、來自過去的沉重腳步聲。
但這一次,直到他沉沉睡去,夢裡一片寂靜。
接下來的日子,城市似乎恢複了往日的平靜。
那些層出不窮的詭異影像和信息,仿佛一夜之間銷聲匿跡。
林工的工作重心,也再次回歸到他最核心的職責上。
控製中心寬大的弧形屏幕上,一張覆蓋全市的、由無數光點和線條構成的三維立體網絡圖,正在緩緩轉動。
新的城市地下管網數字化建模係統,即將完成最後的調試。
林工站在控製台前,目光平靜地審視著這個由他親手建立的、絕對理性的數字王國。
係統被賦予了前所未有的權限,它將自動過濾、修正、覆蓋掉一切不符合“新規則”的異常數據,從源頭上杜絕任何“舊信息”汙染現實的可能。
下周,他將親自主持一場麵向全市所有相關技術人員的係統培訓。
他拿起一支激光筆,在巨大的屏幕上,指向一個被新係統標記為“冗餘數據節點”的暗淡光點,那是“C7”曾經存在過的坐標。
屏幕上,關於這個節點的所有曆史信息,都顯示為一片空白。
它就像一個被完美手術切除的腫瘤,連一道疤痕都沒有留下。
然而,林工的指尖在微涼的控製台上輕輕敲擊著
他隻是建立了一座更堅固的、數字化的堤壩。
而堤壩之外,那片名為“過去”的深海,從未真正乾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