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那雙能分辨出零點三毫米磨損差異的眼睛,此刻正不動聲色地掃過設備外殼。
數據是冰冷的,但承載數據的物理實體是有溫度的。
他的目光停留在傳感器外殼的幾顆六角固定螺絲上。
其中一顆螺絲的凹槽內壁,有一道極其細微的、嶄新的金屬刮痕,是梅花扳手在擰動時留下的。
更重要的是,螺絲邊緣與機箱外殼的接縫處,一層薄薄的防鏽漆色澤過分鮮亮,突兀地覆蓋了周圍金屬表麵本應存在的、均勻自然的氧化紋理。
就像在一張布滿皺紋的臉上,用粉底液完美遮蓋了一道新添的傷疤。
有人在他之前來過。不是為了破壞,而是為了“維護”。
林工默不作聲地合上防護蓋,轉身回到工程車裡,接入了市政維護係統的後台。
他調閱了平安通道大橋所有相關設備的近期維護記錄。
日誌乾淨得像一張白紙,最近一次的保養作業還是在六個月前。
沒有記錄的維護,比公開的破壞更危險。
這意味著“殘響”已經不再滿足於被動顯現,它正在學習、模仿,甚至開始主動“修複”那些可能暴露自己的破綻。
它在利用人類建立的維護規則,來鞏固自身的存在。
林工沒有去拆解那台被動過手腳的儀器。
任何針對單一異常點的精確操作,都可能被那個正在進化的“凶手”察覺,從而引發更不可預測的反製。
他驅車前往下一處巡檢點,那是位於同一座橋另一端的同類型應力監測儀。
他打開工具箱,取出標準規格的潤滑脂,按照操作規程,開始對設備進行“例行養護”。
他的動作標準而流暢,但在給密封圈塗抹油脂時,他的手指看似不經意地微微一抖,一小塊米粒大小的油脂被他巧妙地撚在了密封圈的內側凹槽裡,一個肉眼難以察覺,卻足以在未來幾天內造成局部密封失效的瑕疵。
他如法炮製,在第三處完全正常的同類設備上也製造了同樣的“意外”。
做完這一切,他提交了當天的巡檢報告:一切正常。
三天後,係統後台自動彈出了兩條工單,精準地指向他動過手腳的那兩台儀器,故障描述是“密封性疑似老化,傳感器數據輕微漂移”。
又過了兩天,另一支維修班組被派遣到現場。
按照重度潮濕環境下的橋梁安全預案,維修人員為求穩妥,決定將該批次同一型號的三台監測儀進行整體更換。
那台被未知力量“修複”過的儀器,就這樣混雜在真正的“老化設備”中,被一同拆除,打包,送進了廢件倉庫,最終會被熔毀,成為一爐無知無覺的鋼水。
林工在調度室的電腦上看著那條“維修完成,隱患排除”的關閉工單,眼神幽深。
當你無法阻止敵人偽裝成平民,那就把它身邊的平民也變成它的同款,讓真正的甄彆者,分不清誰是誰。
與此同時,遠在數百公裡外的鄉下,王主任正在一個露天舊書攤上消磨時間。
他在一堆落滿灰塵的《大眾科學》和過期雜誌裡,翻到了一本厚重的硬皮書——《城市基礎設施年鑒,20172019》。
他隨手翻開,指尖停在了一頁銅版紙插圖上。
那是一張平安通道大橋的航拍全景圖,下方標注著:“平安通道天橋,2018年改建紀要”。
照片的像素不算高,但在背景處,一個橋墩的側麵,靠近結冰的河麵位置,一行模糊但依稀可辨的英文單詞,像一道刺眼的烙印,刻在灰色的混凝土上——**記住**。
王主任的心臟漏跳了一拍。
他不動聲色地買下了這本書,回到家中,將門反鎖。
他戴上老花鏡,一頁一頁地仔細檢查。
除了那張詭異的照片,書裡其餘的內容,從排版、油墨到紙張,都與真實出版物無異。
這是一個被精準汙染過的“證據”。
他沒有撕掉那一頁,也沒有試圖塗改。
他從書房裡找出許久未用的毛筆,飽蘸濃墨,翻到書本最前麵的目錄頁。
在密密麻麻的條目末尾,他用一手模仿印刷體的館閣體小楷,一絲不苟地添加了一行虛構的標題:“第七十七單元:記憶隔離協議及其曆史遺存勘誤”。
寫完後,他又泡了一杯濃茶,用指尖蘸著微燙的茶水,小心翼翼地輕染在目錄頁的紙角,製造出一種自然泛黃的陳舊感。
半個月後,他故地重遊,將這本經過“加工”的年鑒悄悄放回了那個舊書攤。
又過了一個月,他再次來到這裡,發現那本書已經不在原來的雜書堆裡,而是被攤主單獨拿了出來,歸入了“地方誌殘本”的專區,標價也翻了十倍。
在那行他親手添加的“記憶隔離協議”條目旁,多了一行潦草的鉛筆字跡:“查無此檔,待考。”
王主任轉身離開,嘴角浮起一絲不易察覺的弧度。
當一個謊言被賦予了索引和注腳,懷疑,就成了彆人的任務。
而林工的戰鬥,正在城市的地下脈絡裡愈演愈烈。
他發現自己轄區內,一組深埋地下的管道閥門遠程讀數,已經連續數周停滯在同一個固定值上,仿佛被時間凝固。
他趕赴現場,打開沉重的井蓋下到管廊深處,閥門的手輪上,果然有近期被強力轉動過的明顯磨損痕跡。
數據在撒謊。
他沒有立刻去校正讀數。
他關掉頭燈,讓四周陷入純粹的黑暗,將耳朵輕輕貼在冰冷的管壁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