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交頭接耳的議論聲裡,邢夫人忽然變了臉色,伸手按住鬢邊的點翠步搖,語氣轉柔:“罷了罷了,我也是一時心軟。“她從袖中掏出一錠碎銀拍在桌上,銀錠撞擊聲驚得眾人一靜,“都收著買些茶果吃,隻是這話可彆傳出去。“說著用帕子虛掩嘴唇,斜睨著牆角:“二弟妹最是個要強的,若知道我替你們說話,指不定又要編排我僭越呢。“
待婆子們千恩萬謝的聲音漸漸消散在回廊轉角,邢夫人指尖捏著一方素絹帕,借著丫鬟翡翠的攙扶,繡鞋輕碾過青石板門檻。暮春的晚風裹著槐花香掠過穿堂,將她鬢邊的銀步搖吹得叮當作響,絳紫色織錦裙裾掃過門檻時,帶起幾片未及清掃的玉蘭殘瓣。
暮色如墨,將她的影子拉得老長,斜斜投在垂花門斑駁的朱漆上。鎏金椒圖獸首銜著銅環,在黯淡天光下泛著冷幽幽的光,獸瞳裡凝結的陰影似要將人吞噬。邢夫人下意識攥緊袖中藏著的賬本,宣紙邊角在掌心壓出褶皺,紙頁間夾著的銀票窸窣作響——那上麵密密麻麻記著王夫人克扣月錢的明細,連各房姨娘脂粉錢的差額都算得分毫不差。
她垂眸望著裙上金線繡的纏枝蓮紋,指尖無意識地撫過針腳細密的紋路。那金線在暮色中泛著冷光,倒像是她與王夫人之間明爭暗鬥的縮影。突然想起今早請安時王夫人鬢間那支赤金點翠步搖,珠光搖曳間,似在無聲炫耀著當家主母的威儀。
指尖摩挲著賬本的封皮,粗糲的紙張觸感讓她心中愈發篤定。嘴角勾起一抹冷笑,眼尾的細紋隨著笑意加深,眼底卻沒有半分溫度:且看明日將這疊賬本呈到老太太跟前時,那位當家二嬸還能否笑得這般體麵?賬本裡每一筆蹊蹺的支出,每一處模糊的賬目,都是她精心收集的利刃,隻等關鍵時刻出鞘。
廊下銅鈴被秋風吹得叮咚亂撞,銅鈴表麵因經年累月的風吹日曬,生出斑駁的銅綠,隨著晃動發出的聲響,刺耳又淩亂。這突如其來的聲響,驚起簷角幾隻宿鴉。它們撲棱棱的振翅聲驚破寂靜,漆黑的羽翼劃破灰暗的天空,徒留幾片羽毛飄落。她轉身往自己院中走去,腳下的青磚因年久失修,布滿青苔,踩上去微微打滑,但她的腳步依舊沉穩而堅定。繡著金線牡丹的裙裾帶起的風,將廊下燈籠裡的燭火吹得明明滅滅。那明明滅滅的燭火,恰似這場管家權之爭的局勢,勝負難料,卻已燃起了熊熊戰火。此刻,她心中暗自盤算著下一步的計劃,眼神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狠厲。
25.謠言四起(二)
邢夫人走後,大雜院裡的議論聲如沸鼎騰波。那個年紀稍大的婆子,姓李,平日裡在府裡有些威望,此刻她枯瘦的手指一下下叩著斑駁的榆木長凳,皺紋裡似藏著經年的算計:“依我看,邢夫人的話也未必是假的。前幾日我去給二太太送東西,見她屋裡的博古架上,還擺著幾個挺值錢的瓷瓶,要是真沒錢,怎麼不把那些東西當了換錢?你們瞧瞧,那藍白相間的霽青釉梅瓶,瓶身上畫著的纏枝蓮紋,是照著宮裡樣式燒的,少說也值二百兩銀子!”
“可不是嘛!”姓張的婆子趕緊湊過來,銅水煙袋在青石台階上重重一磕,火星子迸濺在磚縫裡,像極了她眼底跳動的惡意,“我還聽說,二太太的陪房周瑞家的,前幾日天沒亮就偷偷出去了一趟,回來的時候日頭都過了晌午。你們猜怎麼著?她懷裡裹著個沉甸甸的包袱,用深青色粗布裹得嚴嚴實實,走起路來那包袱底下還直晃蕩,說不定就是二太太讓她去藏銀子了。”
這話一出,周圍婆子們頓時炸開了鍋。新來的小丫鬟怯生生地問:“那...那咱們這個月的月錢還能發下來嗎?”話音剛落,後腦勺就挨了老嬤嬤重重一巴掌:“小蹄子,這種話也是你能問的?”但不安的情緒還是像瘟疫般蔓延開來,這些捕風捉影的傳言越傳越邪乎。下人們看王夫人的眼神裡,漸漸蒙上猜忌的陰影,就連平日裡貼身伺候的丫鬟,也常在回廊下、角門旁,借著整理發飾、端茶送水的功夫,壓低聲音交頭接耳。
錦兒把這些話告訴王夫人的時候,她正在佛堂給賈母上香。檀香嫋嫋升起,在供桌前氤氳成一片朦朧的霧氣。王夫人手裡的香突然“啪嗒”掉在地上,火星濺到褪色的蒲團上,瞬間燒出一個焦黑的小洞。她怔怔地盯著那縷青煙,仿佛靈魂都被抽走了一般,好半天才回過神來,嘴角扯出一抹苦澀的笑:“我就知道,她不會善罷甘休的。如今倒好,我成了府裡的罪人了。”
錦兒連忙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撿起地上的香,又從袖籠裡掏出帕子,仔細擦了擦蒲團上的火星,安慰道:“太太,那些都是下人們瞎猜的,您彆往心裡去。咱們身正不怕影子斜,隻要咱們沒做過,就不怕彆人說。”王夫人緩緩搖了搖頭,鳳釵上的珍珠隨著動作輕輕晃動,眼神裡滿是疲憊:“身正不怕影子斜?可如今這世道,誰還管你是不是身正?隻要有人說你不好,就算你再好,也會被人說成是壞的。這府裡的人啊,就像牆頭草,哪邊風大往哪邊倒。”
正說著,外麵突然傳來一陣嘈雜的腳步聲和叫嚷聲。錦兒走到門口一看,隻見一群婆子和丫鬟圍在院子裡,手裡拿著棍子和掃帚,臉上滿是怒容。為首的李嬤嬤叉著腰,扯著嗓子喊道:“把王夫人叫出來!我們要討個說法!這個月的月錢到底什麼時候發?彆以為我們好欺負!”錦兒臉色大變,連忙回頭對王夫人說:“太太,不好了,下人們都圍過來了,說要找您要月錢!”
26.下人的逼迫
王夫人聽到外麵的喧鬨聲,心裡咯噔一下。她深吸一口氣,努力平複心緒,對錦兒說:“扶我出去看看。”錦兒連忙扶住她,心裡卻替她捏了一把汗——下人們現在情緒激動,萬一做出什麼過激的事情來,可就麻煩了。
王夫人走到院子裡,隻見下人們黑壓壓地圍了一圈,眼神裡滿是憤怒。那個姓李的婆子站在最前麵,見王夫人出來,上前一步,雙手叉腰,大聲說道:“二太太,我們今天來,就是想問問你,我們的月錢到底什麼時候發?你要是再捂著銀子不肯拿出來,我們可就不客氣了!”
王夫人看著眼前這些熟悉的麵孔,心裡一陣發酸。這些人,有的跟著她十幾年了,有的是看著寶玉長大的,如今卻因為月錢的事,跟她反目成仇。她強忍著眼淚,聲音帶著幾分沙啞:“各位兄弟姊妹,我知道你們不容易,也知道你們等著月錢養家。可府裡現在的情況,你們也知道,抄家的時候把大部分家產都抄走了,我手裡真的沒有多餘的銀子。不是我不肯發月錢,是實在拿不出來啊!”
“你少騙人了!”姓張的婆子喊道,“邢夫人都說了,你手裡藏著老太太給你的私房錢,還有你自己的陪嫁,怎麼會沒銀子?你就是不想給我們發,想把銀子留給你自己用!”她說著,往前推了王夫人一把。王夫人沒站穩,踉蹌著後退了幾步,幸好錦兒扶住了她。
“你們怎麼能對二太太動手!”錦兒生氣地喊道,“二太太這些日子為了府裡的事,吃不好睡不好,你們不但不體諒,還這麼對她,良心都被狗吃了嗎?”“我們的良心被狗吃了?”李婆子冷笑一聲,“那二太太的良心呢?看著我們挨餓,卻把銀子藏起來,她的良心就好過嗎?”
人群裡頓時響起一片附和聲,廊下銅雀銜珠燈被推搡的人影攪得光影亂晃。下人們攥著褪色的袖口,漲紅的臉在忽明忽暗中扭曲變形,粗使婆子們踩著木屐的聲響像鼓點般密集。有個梳著雙丫髻的小丫鬟被擠得踉蹌,懷中賬本嘩啦散落,泛黃的紙頁上墨跡未乾的銀錢數目在青磚上翻飛。
王夫人扶著檀木嵌螺鈿的屏風,指尖深深掐進雕花裡。繡著金線牡丹的抹額勒得太陽穴突突直跳,繡著纏枝蓮紋的月白綢裙被扯住一角,繡線在拉扯中綻出細碎的裂口。她望著那些平日溫順的麵孔如今滿是怨懟,耳畔此起彼伏的“克扣月錢”“苛待下人”像無數根銀針紮進耳膜。喉頭發緊得說不出話,錦帕被冷汗浸得發潮,眼前的梁柱開始搖晃,恍惚間仿佛看見榮國府的朱漆大門轟然倒塌。
“都住口!”她突然爆發的喝聲帶著破音,扶著描金纏枝蓮紋的紫檀木屏風勉強站穩,指尖深深掐進冰涼的雕花裡。三日前新換的翡翠護甲硌得生疼,腕間赤金累絲鐲子卻還在隨著顫抖叮當作響,“月錢一事本就有賬可查,明日便叫周瑞家的將總賬抬出來,當著眾人的麵......”
話音未落,廊下忽起一陣騷動。幾個粗使婆子擠開丫鬟衝到階前,為首的李嬤嬤舉著半枚缺口的銀錠,渾濁的眼珠幾乎要瞪出眼眶:“這月例銀子缺斤少兩,當我們是瞎的不成!”她枯黃的手指直指王夫人,唾沫星子混著菜葉殘渣,險險濺上那雙裹著蜀錦軟緞的三寸金蓮。人群如沸鼎中的粥糜翻湧,七嘴八舌的罵聲裡,有人哭喊著自家孩子等著藥錢救命,有人摔碎瓷碗震得青磚發顫。
王夫人死死咬住下唇,血腥味在口中蔓延。繡著金線雲紋的袖口下,指甲已將掌心掐出月牙形的血痕,隨著微微發顫的指尖,暗紅血珠順著紋路蜿蜒而下,悄然滲進織錦軟緞裡。透過晃動的人影,她瞥見廊角邢夫人倚著丫頭冷笑的模樣,鬢邊那支點翠鳳凰釵在燭火下泛著幽光,每片羽毛都似淬了毒的利刃,直直刺向她的心窩。
榮禧堂的楠木梁柱在喧嚷中仿佛都在搖晃,紅木八仙桌上的茶盞跟著輕顫,碧色茶湯晃出細密漣漪。李嬤嬤攥著賬本的指節泛白,袖口蹭過案頭朱砂硯,洇開的墨漬像極了昨日庫房盤查時發現的黴斑。二十三個管家婆子分成兩派,邢夫人的心腹王善保家的正扯著嗓門要查各房月錢流水,王夫人這邊的周瑞家的則死死護著賬簿,珠翠滿頭的發髻隨著爭吵劇烈晃動,鬢邊的累絲金鳳幾乎要震落下來。
“上月胭脂水粉的開銷足足超了兩成!“王善保家的尖利的聲音刺破空氣,繡著金線纏枝蓮的帕子狠狠甩在桌上,震得鎮紙都滑出半寸,“二太太房裡新來的丫頭,憑什麼比老太太屋裡的還多二兩月錢?“她刻意拖長尾音,目光似針尖般掃過垂首站在王夫人身側的王熙鳳。
周瑞家的猛然挺直脊背,鑲著金線的月白綢袖隨動作滑落,露出三寸長的鎏金點翠銅護甲。她重重將茶盞摜在檀木桌案上,茶湯潑濺在賬簿邊角,洇開深色水痕:“要說虧空,東府那邊的銀子流水才該好好查查!“話音未落,窗外忽傳來“嘩啦“脆響——廊下捧茶的小丫頭被這聲嗬斥驚得手一抖,青瓷茶盞跌在青磚上碎成齏粉,滾燙的茶水蜿蜒漫過雕花門檻。
瓷片飛濺的刹那,周瑞家的太陽穴突突直跳。前日賬房呈報的文書在腦海中翻湧:蘇州采買的綢緞因漕運延誤,在庫房積壓受潮,原本值千兩的雲錦如今折了三成市價;莊子上連年災荒,今歲收成竟不足往年半數,佃戶們跪在角門外哭窮的慘狀猶在眼前。更要命的是各房開銷有增無減,太太們新裁的冬衣、哥兒姐兒的脂粉錢,樁樁件件都在啃噬著榮國府的根基。她攥緊帕子,指尖掐進掌心,若是任由這場爭吵繼續,隻怕今冬連各房炭火錢都要捉襟見肘。屆時邢夫人必然借機發難,榮禧堂裡這些明爭暗鬥的賬本,倒成了自家掌家不力的鐵證。
廊下秋蟬正不知疲倦地嘶鳴,鳴聲穿透雕花槅扇灌進堂內,與主母們的爭執聲攪成一團。周瑞家的望著滿地狼藉,忽覺這蟬鳴比平日更顯聒噪——往年這個時節,府裡該是籌備中秋家宴的熱鬨光景,如今卻連體麵都要撐不住了。
27.下人的逼迫
就在這危急關頭,寶玉從外麵回來了。他剛從黛玉的靈前回來,身上還穿著孝服,見院子裡圍了這麼多人,還以為是出了什麼事。他快步走過去,看到下人們正圍著王夫人,情緒激動,連忙上前擋在王夫人麵前,大聲說道:“你們這是乾什麼?圍著我母親做什麼?”
下人們見寶玉回來了,都愣了一下。寶玉雖然平日裡有些叛逆,可在府裡的下人心目中,還是有幾分威望的。李婆子定了定神,上前一步,對寶玉說:“寶二爺,我們不是想為難二太太,我們就是想問問,我們的月錢到底什麼時候發。家裡的孩子都快餓死了,我們也是沒辦法啊!”
寶玉看著下人們憔悴的麵容,心裡也很不好受。他知道下人們的難處,也知道府裡現在的困境。他回頭看了王夫人一眼,見王夫人臉色蒼白,眼神裡滿是無助,心裡一陣心疼。他深吸一口氣,對下人們說:“各位放心,月錢的事,我會想辦法解決的。給我幾天時間,我一定把月錢發給大家,好不好?”
“寶二爺,這話可是你說的!”李婆子看著寶玉,眼神裡帶著幾分懷疑,“我們已經等了這麼久了,要是再等幾天還拿不到月錢,我們可就真的沒辦法了。”寶玉點了點頭,語氣堅定地說:“我說話算話,要是到時候還拿不到月錢,你們就來找我。”
下人們見寶玉都這麼說了,也不好再繼續鬨下去。李婆子看了看周圍的人,對王夫人和寶玉說:“既然寶二爺都這麼說了,我們就再等幾天。希望二太太和寶二爺不要讓我們失望。”說完,她帶著下人們離開了院子。
院子裡終於恢複了平靜。暮色透過雕花窗欞斜斜灑進來,在青磚地上拖出長長的暗影。王夫人跌坐在紫檀木椅上,看著被笞打得皮開肉綻的寶玉,指尖不住顫抖,眼淚簌簌地滾落:“寶玉,娘對不起你,讓你也跟著受累了。“她伸手想去觸碰兒子的傷口,卻又怕弄疼他,懸在半空的手微微發顫。
寶玉強撐著坐起身,用纏著紗布的手扶住王夫人,蒼白的臉上擠出一絲微笑:“娘,您彆這麼說。這是咱們家的事,我也有責任。“他轉頭望向窗外漸暗的天色,想到近日府裡月錢克扣、丫鬟婆子們私下議論紛紛的情形,心中泛起一陣苦澀,“月錢的事,您彆擔心,我會想辦法的。“可話音落下,他自己也覺得這話太過無力。
夜色如墨,濃稠得化不開。回廊下,更夫打更的梆子聲悠悠傳來,“咚——咚——”,一聲又一聲,似重錘般敲在寶玉心上,敲得人心慌意亂。昏黃的燭火在屋內搖曳,將母親的身影投在牆上,忽明忽暗。寶玉望著母親眼角新添的細紋,那紋路像是歲月刻下的滄桑印記,又似一道道難以愈合的傷痕。
他不禁想起那日父親雷霆震怒,斥責聲如炸雷般在屋內回蕩。母親跪在一旁,淚水在眼眶中打轉,卻強忍著,一遍又一遍地苦苦求情。那低眉順眼、委曲求全的模樣,深深刺痛了寶玉的心。此刻,他隻覺喉頭哽咽,仿佛有什麼東西堵在那裡,吐不出,咽不下。
他立在穿堂的鎏金鶴紋燭台旁,指尖無意識摩挲著青玉扳指的紋路。廊下燈籠在夜風中搖晃,將窗欞上的冰裂紋投在青磚地上,如同這榮國府錯綜複雜的關係網。
這個看似風光無限的榮國府,早已不像表麵看起來那般光鮮亮麗。賬房裡堆積如山的賒賬單,庫房中逐年減少的金銀器皿,還有下人們私下裡議論的裁員風聲,都在昭示著家族的日漸式微。邢夫人與王夫人之間的管家權之爭,似看不見的暗流,在府中湧動,攪得人心惶惶。
邢夫人倚仗著長房兒媳的身份,時常在老爺麵前旁敲側擊,指責王夫人治家不嚴;而王夫人則憑借著元春封妃的榮耀,拉攏一眾得力嬤嬤,將府中事務打理得滴水不漏。兩人表麵上客客氣氣,互稱“大太太”“二太太”,背地裡卻各使手段,為了那點權力爭得麵紅耳赤。
家族的危機四伏,長輩們的明爭暗鬥,都如陰霾般籠罩著這個家。他望著遠處燈火通明的正廳,耳邊仿佛又響起了母親昨日的歎息。那些未說完的憂慮,那些欲言又止的愁緒,都化作了他心頭沉甸甸的責任。
而自己,作為賈府的少爺,在這暗流湧動之中,必須扛起這份責任。深夜書房裡,他摩挲著父親留下的翡翠扳指,燭火將他的影子在牆上拉得老長。窗外傳來婆子們壓低的爭吵聲,像毒蛇吐信般刺進耳膜,更讓他想起白日裡母親獨坐佛堂,手中念珠斷落一地的淒涼模樣。
哪怕前路迷茫,布滿荊棘,他也暗自下定決心,不能再讓母親這般傷心。次日清晨,他特意早早候在祠堂,在族老們祭祖時主動提出協助清點田莊賬目;又在族學裡召集年輕子弟,以切磋文墨之名,暗中培養可用之人。定要守護好這個家,守護好自己在意的人——他甚至開始研習賬本,對著密密麻麻的數字熬紅了雙眼,連小廝端來的參湯涼透了都渾然不覺。
就算前方是萬丈深淵,他也願縱身一躍。寒風裹著煤灰撲進領口的深夜,他將貂裘換成打著補丁的粗布短褐,把白玉扳指塞進馬糞堆,混在當鋪夥計的鼾聲裡翻檢泛黃賬冊。燭淚在典當記錄上凝成冰珠,他對著月光辨認模糊字跡,指甲縫裡嵌滿墨漬與塵土,終於在黎明前將那疊記載著榮府秘押的契書揣進懷裡。
得知王家綢緞有異的當夜,他踩著積雪潛入庫房,讓管家舉著油紙燈籠照亮。黴味混著綢緞的腐朽氣息撲麵而來,他解開一匹匹緞子,指尖撫過錦麵時驟然頓住——看似流光溢彩的織錦下,藏著蛛網般的蛀洞。月光透過窗欞在他臉上投下斑駁暗影,當鋒利的綢緞邊緣割破掌心,鮮血滴在黴變的布料上綻開紅梅,他反而笑出聲來,攥緊那截殘次品,指關節泛白如霜。這帶血的證據,終將成為撕開陰謀的利刃。
28.寶玉的困境
送走下人們後,寶玉扶著王夫人回了屋。錦兒給他們倒了杯茶,退了出去。屋裡靜悄悄的,隻有窗外風吹樹葉的聲音。王夫人喝了口茶,看著寶玉,輕聲說道:“寶玉,你剛才跟下人們說的話,娘都聽到了。可府裡現在的情況,你也知道,哪裡還有銀子給他們發月錢啊?”
寶玉坐在王夫人對麵,手中捏著的茶杯已然涼透。杯壁凝結的水珠順著纏枝蓮紋蜿蜒而下,在紅木桌麵上暈開深色水痕,恰似此刻縈繞心頭的愁雲。他眉頭緊鎖,指尖無意識摩挲著杯口缺口——那是前日醉酒的賈璉摔碎半隻後,勉強拚接起來的殘次品。茶湯隨著他指尖的顫動泛起細碎漣漪,映得茶沫如同深秋將散的殘雪。他其實也不知道該去哪裡找銀子,剛才那麼說,隻是為了安撫下人們的情緒。
窗欞外枯枝敲打青磚的聲響愈發急促,西風裹挾著細沙撲在糊窗紙上,發出嗚咽般的嘶鳴。他盯著杯底沉澱的茶渣,突然想起什麼似的挺直脊背:“娘,我記得父親以前好像在外麵有一些朋友,或許我們可以找他們借點銀子?”
王夫人搖了搖頭,枯瘦的手指無意識摩挲著杯壁上的纏枝蓮紋——那是早年陪嫁時最不起眼的茶具,如今卻成了僅剩的體麵。她鬢角新添的白發在燭火下泛著冷光,眼角新添的皺紋裡藏著經年累月的疲憊:“你父親那些朋友,都是些趨炎附勢的人。以前咱們家風光的時候,他們天天上門來巴結;如今咱們家敗落了,他們躲都躲不及,怎麼可能會借錢給我們?”寶玉聽了,心裡也涼了半截。窗外忽然卷進一陣風,將案上半開的賬簿吹得嘩嘩作響,露出那些用朱砂紅筆勾銷的巨額虧空——去年修繕祠堂的欠款尚未還清,今年莊子上又報來蟲災絕收。
他又想起前日在後花園撞見的情景:幾個婆子偷偷將紫檀屏風拆成零件,塞進破舊的粗布口袋——那曾是元春省親時特意安置在大觀園的物件。雕花的螭龍紋木構件磕在青石板上,發出空洞的回響,驚起廊下幾隻病懨懨的鴿子。“那咱們把家裡值錢的東西當了,應該能換些銀子吧?”話音未落,他就看見母親眼中泛起水光,恍惚意識到這話有多殘忍。
“能當的都已經當了。”王夫人的聲音帶著幾分無奈,喉間像是哽著團浸透苦藥的棉絮,“抄家後,我就把家裡值錢的東西都整理出來,讓周瑞家的去當了,換回來的銀子,一部分用來給老太太辦喪事,一部分用來還了一些緊急的債務,現在已經所剩無幾了。”她抬手抹了把臉,腕間空蕩蕩的,連當年老太太賞的翡翠鐲子都不知去了何處。梳妝台上銅鏡蒙著層薄灰,映出她凹陷的臉頰,倒比祠堂裡供奉的老祖宗畫像更顯滄桑。
就在這時,錦兒匆匆忙忙地跑了進來,鬢邊的絹花歪斜著,手裡攥著的紙被汗水浸出深色褶皺。她胸脯劇烈起伏,喘著粗氣對王夫人和寶玉說:“太太,二爺,外麵來了個差役,說是奉了官府的命令,”她頓了頓,聲音突然發顫,“要查驗咱們府裡剩餘的田契地契,還說...還說若有隱瞞,就要按欺君之罪論處。”
王夫人聞言,手中的茶杯“當啷”一聲摔在地上,瓷片飛濺。她臉色瞬間變得慘白如紙,扶著桌子的手指關節泛白,嘴唇不住地顫抖:“這...這是要趕儘殺絕啊!”寶玉急忙上前扶住搖搖欲墜的母親,觸到她嶙峋的脊背,驚覺母親竟已瘦得隻剩一把骨頭。
烏雲如墨汁般潑灑在天際,將原本就昏暗的天色壓得愈發低沉。狂風裹挾著砂礫拍打著窗欞,發出刺耳的“劈啪”聲,窗外那棵百年老槐樹在風中劇烈搖晃,枯枝不時撞在牆壁上,似是發出絕望的哀鳴。地上的枯葉被風卷起,在空中瘋狂打著旋兒,如同無數隻張牙舞爪的小鬼。
錦兒望著主子們蒼白如紙、滿是絕望的神情,眼眶瞬間就紅了,淚水在眼中打轉,可她深知此刻不是軟弱的時候,強忍著即將決堤的淚水,聲音微微發顫地安慰道:“太太,二爺,先彆慌,咱們再想想辦法...”她的聲音在這令人窒息的壓抑氛圍中,顯得那樣單薄、無力,仿佛一陣風就能吹散。
寶玉咬了咬牙,兩頰因用力而微微鼓起,眼神中閃過一絲決然,那是在絕境中迸發的勇氣。他握緊雙拳,指節因用力而泛白,沉聲道:“娘,您先歇著,我去會會那個差役,看看能不能拖延些時日。”說罷,他深吸一口氣,緩緩整了整有些淩亂的衣衫,每一個動作都透著鄭重。他大步往外走去,腳步堅定卻又沉重。廊下積著半尺厚的落葉,他踩上去,發出細碎的脆響,那聲音一下又一下地敲擊著他的心,恰似他此刻搖搖欲墜的決心,隨時都可能被現實擊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