帳中炭火燒的正旺,通紅的木炭琵琶作響。
楚瀟瀟麵上不露分毫,繼續沿著最開始的思路詢問道:
“斥候深入險地,傳遞消息,確認彼此身份乃是關鍵,關乎生死,亦關乎情報真偽,昔日楚都督在時,聽聞其斥候營有一整套獨特的信息傳遞和確認身份之方法,不僅嚴謹周密,而且形式多樣,經常亦有多重確認之秘法,以確保情報不被敵人截獲或冒充,不知這些舊例,如今可還在沿用否?”
這個問題,似乎觸及到了內心中某些已經塵封已久的記憶。
沈括猛地抬起頭,看了楚瀟瀟一眼,眼神中迅速閃過一絲複雜的情緒。
眼前這位身著深青色官服,身姿挺拔坐在主位上,麵容沉靜,眼神淩厲的年輕女官,那張臉…明明是非常陌生的,帶著不容置疑的官威。
可…可不知為何,那眉宇間的神態,還有那一雙平靜無波的眼眸中射出的兩道目光,竟讓他感覺到一種模糊的熟悉感。
好像是在哪裡見過…
不!
不對!
不僅僅是見過…
那種感覺,這個眼神,更像是在很久很久以前,時常感受到的一種…神態…
他一時怔在了當場,竟忘了立刻回話。
這短暫的沉默在帳中顯得格外突兀,安靜的連掉根針都能聽到聲音。
“嗯?沈校尉…這個問題很難回答嗎?”楚瀟瀟發出一個輕聲的疑問,將這份緊張的沉寂瞬間打破。
她自然注意到了沈括片刻內的失神,心中不由得一緊。
他…是不是察覺到了什麼?
沈括猛然間回過神來,意識到自己失態了,急忙看向四周,發現並未有人注意到他剛剛異常的反應,這才稍鬆一口氣。
但隨即他又垂下了眼簾,掩去某種的驚疑之色,重新擺出一副似乎不願意提及此事,隻不過礙於欽差麵子不得不說的姿態。
“大人明鑒,楚都督當年確曾立下嚴規,除了狼煙訊號、飛鴿傳書這等尋常手段,還有諸如特定的鳥鳴接頭、密文書寫、玉璧懷信等特殊手段,部分仍在沿用…”
他深吸一口氣,臉上帶著幾分無奈,“但有些…因時移世易,也已做了部分調整。”
他的回答十分謹慎,雖言明改變,但並未詳述具體有哪些調整。
心神明顯無法集中在問答之上,楚瀟瀟身上那股莫名的熟悉感,在他心底縈繞,久久盤旋不去。
然而,楚瀟瀟在這一問一答的過程中注意到,當沈括提及“楚都督”三個字的時候,坐在一旁的郭榮,端茶的右手微不可察地頓了一下。
雖然很快便恢複了自然,但那瞬間的停頓並未逃過她這雙敏銳的眼睛。
韓猛更是下意識地挺直了脊梁,眼神緩緩從魏銘臻身上移到了麵前的郭榮,似乎在征求他的指令。
“調整亦是常理,畢竟兵無常勢,邊關戰局稍縱即逝,一直固守原有的方法,自然不可能在瞬息萬變的時局中靈活展開…”楚瀟瀟點頭以示理解,但開口的話鋒卻不著痕跡地一轉,指向了更深處。
“除了這些傳遞情報訊息的方法,本使亦曾翻閱過些許舊檔,卷宗中每每提及邊軍作戰,尤其是常常需要孤身犯險,乃至改換裝束深入敵後的這一類斥候或暗探,為了在混亂中或必要時確認彼此身份,保證情報的準確性,同時也為了萬一發生意外,家人和同袍能夠認出自己,似乎…會在身上留下一些不易察覺的標誌?”
她的一番話輕緩而柔聲,卻像一把鑰匙,試圖撬開這道塵封了十年之久的大門。
此言一出,帳內陷入了一片短暫的寂靜。
沈括聞言瞬間僵在了那裡,瞪著一對充滿詫異的眼睛緩緩看向楚瀟瀟。
臉上儘是一副難以置信的表情,他不明白這位看著十分年輕的大理寺女官,為何會對斥候營這些近乎隱秘的舊規如此了解?
這些情形,甚至連當年同屬涼州衛軍中的同僚都不甚清楚。
方才說的“翻閱舊檔”…可據他所知,此乃為楚雄都督獨創,除涼州衛之外,朝廷沒有任何一支軍隊也推行此法。
並且,楚都督也並未將此事上報朝廷知曉,所以…朝廷九寺五監的卷宗中是絕不會出現這類記載的。
她…她說話時的那種不緊不慢的語調,問話的方式,甚至表情、動作、咬字的重音…這種熟悉的感覺越來越強烈。
李憲這時也放下了一直在手中把玩的玉佩,雙眸中露出了一抹了然的神色,但他並未表現出來,隻是將目光不停地在楚瀟瀟和沈括之間逡巡。
郭榮的眉頭微微蹙起,嘴唇動了兩下,似乎想打斷兩人之間的問詢。
但當看到李憲那兩道不善的目光後,最終隻是默默地將茶盞端起,呷了一口茶水,眼神在火盆的映襯下晦暗不明,看不出情緒的波動。
至於魏銘臻和韓猛,兩人則依舊保持著劍拔弩張的氣勢,絲毫沒有因為楚瀟瀟這一番話而乾擾。
沈括的嘴唇翕動了幾下,放在膝蓋上的一雙飽經滄桑的大手緊緊攥著,汗珠從鬢角緩緩滑落,似乎一直在內心中掙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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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楚瀟瀟此刻臉上十分平靜,默默地等待著沈括的回應,但心臟卻兀地砰砰直跳。
隻有她自己知道,自己對外掩飾的平靜之下,是如何的波濤洶湧。
她幾乎能預感到沈括即將說出的答案…與自己所知,心中所想,差彆無二。
那答案將是對她之前所有對本案推測的關鍵印證,甚至是確鑿證據。
最終,沈括深吸一口氣,聲音壓得非常低,“大人所言不虛…”
說出這句話的時候,楚瀟瀟能感覺的到他心中那種如釋重負的感覺,似是這番話在心中憋悶了許久,也似是為楚都督和當年的同袍正名。
“楚都督當年…為以防萬一,確實曾定下了規矩…”
他頓了頓,牙齒緊緊咬著下嘴唇,仿佛下定了莫大的決心,目光再次看向楚瀟瀟那張熟悉又陌生的清冷麵容,試圖從上麵找到更多佐證,來證明自己心中的想法。
他緩緩張口,似在回憶當年楚雄都督的口吻,
“凡我涼州衛斥候營正式入籍者,皆需…需在左腿小腿外側,烙上一個印記,此印記終身不褪,這便是諸位今後身份的象征,也是你們踏入敵營後,相互辨識的證據…”
“什麼印記?可否為本使形容一下?”楚瀟瀟出言追問道,聲音雖然平穩,但是藏在袖中的手指卻已悄然握緊,指甲深深嵌入掌心。
隻有掌心中傳來陣陣刺痛,才能讓她保持絕對的清醒。
現在的她,不能流露出半分的不對勁,旁邊那一雙老謀深算的目光一直在盯著自己的一舉一動。
沈括仰著頭,目光直視楚瀟瀟,好像要通過這一個最後的答案,確認什麼。
他就這樣一直盯著主位,一字一頓地緩緩說道:“一…尊…虎…頭…”
果然不出所料!
虎頭這兩個字從沈括嘴裡說出的時候,猶如一道驚雷,在楚瀟瀟的腦海中炸響開來。
所有的線索在此刻彙集到了一個點。
“野狼坳”那具殺手屍體的左腿上,那一片在陽光照射和平視屍體皮膚的角度觀察下發現的區域,上麵模糊卻依稀可以辨認出某種輪廓的淡白色烙印,正是虎頭!
那些訓練有素,手段狠辣,身著赤紅色夜行衣,形如鬼魅一般伏擊她們的殺手,果然有涼州衛斥候營的人。
他們都是父親當年傾注心血,耗費多年才組建起來,本該用於保家衛國的鐵血精銳。
如今卻成了那個所謂“血衣堂”的爪牙,成為了他們殘害百姓,為了掩蓋真相不惜刺殺朝廷命官的屠刀。
她的心中隱隱作痛,如此荒謬絕倫的事情,竟會出現在父親當年的舊部身上。
身體開始慢慢顫抖,幾乎快要控製不住自己了,想要立刻衝下去抓住沈括的胳膊問他:
“沈叔叔,你看清楚,是我,我是瀟瀟,那個當年在校場抱在懷裡的瀟瀟,父親當年到底發現了什麼?國榮又對他做了什麼?為什麼他一手帶出來的兵,如今會變成這個樣子?”
她死死咬住口腔內壁的肉,更重的痛感從口中傳來,嘴裡甚至已經可以嘗到一絲淡淡的腥甜味。
這鑽心的痛楚讓她澎湃的心緒瞬間冷靜了下來。
她不能,絕對不能。
此刻一旦相認,非但問不出真相,反而會立刻將沈括置於極度危險的境地,郭榮絕不會放過任何一個可能知曉內情的“楚雄舊部”。
更甚者,極有可能會徹底打草驚蛇,讓線索徹底斷掉,甚至會讓這頭本就處於驚慌之下的猛獸萌生殺意,連同自己和李憲,一個都跑不了。
她強行將翻湧的情緒壓回心底,臉上顯出恰到好處的顯出一副恍然的神色。
“虎頭烙印?嘖嘖嘖,果然構思巧妙,既不易被敵人發覺,又能在必要或緊急情況下快速辨認同袍,當真是個好辦法…”
緊接著,她將話題轉向了現在,“不過…沈校尉,此製,如今營中是否仍在沿用?”
沈括見楚瀟瀟聽到這等隱秘之事後,並未表現出過度的震驚,也沒有深究當年楚都督因何這樣做,反而問起了現狀。
心中那根緊繃的弦稍稍鬆了下來,但眼神中那抹詫異和心中那股莫名的熟悉感卻並未消散。
他緩緩搖了搖頭,聲音依舊乾澀沙啞,“回大人的話,三年前此製便被大將軍禁止了…現在身上還有烙印的,隻剩下當年涼州衛的老人了。”
楚瀟瀟眉頭一蹙,立即轉頭看向郭榮,“大將軍,這等好的方式,為何選擇廢棄啊?”
郭榮手指輕輕地在桌麵上敲擊著,聽到楚瀟瀟的問話,臉上露出一絲不屑的表情。
“楚大人有所不知,本將覺得此等方法對兵士身體傷害極大,身體發膚受之父母,如此行事,本將怎麼和他們的父母交代啊。”
楚瀟瀟微微頷首,仿佛隻是確認了一個無關緊要的環節。
然而,沈括在一旁聽著兩人的對話,心中的疑團卻越來越大。
這位勘驗使大人在聽到“虎頭烙印”的時候反應太過於平靜,平靜的像是早就知道這個事情一樣,這絕非常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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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楚瀟瀟越對此事顯得不在意,他便越堅信了自己心中的猜測。
這時,楚瀟瀟再度將視線轉回到沈括身上,順著剛剛的話題,語氣平緩地問道:
“此類標識,從楚都督當年的考慮來說,確實有助於甄彆,而郭大將軍剛才的話也不無道理,畢竟大將軍愛兵如子的名聲,在洛陽也是坊間極為流傳的。”
郭榮瞬間收起臉上那抹不屑,進而對著楚瀟瀟抱了抱拳,“楚大人此言當真是折煞本將了,愧不敢當…”
楚瀟瀟並未理會,而是繼續詢問:“說起這個來了,沈校尉,如今斥候營建製員額幾何?”
她這個問題看似隨意,目光也漸漸地落回到麵前的長案之上,看似隻是例行公事地了解了一番人員配置,不願再抓著那可能引起某些人懷疑的“虎頭”烙印細節不放。
郭榮一直在邊品茶,邊觀察楚瀟瀟的表情,見其並未對那個烙印和當年楚雄之事感興趣,眼中警惕的神色略微有些放鬆。
而沈括卻因為這個問題,臉上浮現出一絲黯然神傷,默默地將頭低了下去,不願意讓人看到他眸中的那抹痛惜。
那是一種觸及心底傷疤的疼痛。
在他沉默的時間裡,帳內隻能聽得見燭火輕微的劈啪聲和幾人壓抑的呼吸聲。
過了許久,他才緩緩抬起眼,此刻的目光沒有再看向楚瀟瀟,而是移向了並未注視著自己的郭榮和韓猛,沙啞的聲音帶著些許顫抖。
“回…回大人的話…斥候營…斥候營…如今…哎…已…已不足一百三十人了…”
說罷,將頭垂的更低了,這個久經沙場的邊軍漢子,此刻身體劇烈抖動,顯然這樣的結果讓他心痛難耐。
不足一百三十人!
這個答案,這個數字,也讓楚瀟瀟的心猶如被一隻無形的大手狠狠攥住,猛然縮緊,胸脯劇烈起伏,讓她感到有些呼吸不上來。
滿滿三百人的斥候營啊,那是父親抽調軍中精銳特意組建而成的,人人皆能以一當十。
組建之初,便讓突厥聞風喪膽的鐵血精銳和滲入敵後的鬼魅刀鋒。
作為曾經涼州衛軍中最鋒利的刃,最警惕的眼,如今,竟凋零殘破至此。
她幾乎能聽到自己的心跳…
那消失的一百七十多人去了哪裡?
是正常戰損?
貌似有些說不過去,涼州近年雖有摩擦,何至於讓最精銳的斥候營折損過半?
是被郭榮調往彆處?
可究竟去往何處,需要用到一百多人的隊伍?
還是…像“野狼坳”中的那些殺手一樣,被挑選出來,訓練成了隻聽命於黑暗的鬼魅爪牙。
甚至…其中不少已經在一次次見不得光的任務中被消耗…或…被滅口?
這些問題縈繞在她的腦海中,令她百思不得其解。
與她有同樣疑惑的,還有身旁的李憲。
此刻也是呼吸略顯急促,顯然,他也已經意識到了這個數字背後顯露出來的巨大問題,那絕不僅僅是尋常戰鬥中該有的兵力損耗。
無論是王孝傑在大鬥拔穀與吐蕃人,程務挺在北庭與草原各部落,亦或是東北方向黑齒常之與高句麗,大大小小戰役無數,也從未聽聞斥候營折損過半的情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