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憲!”
楚瀟瀟隻覺心臟猛地一縮,幾乎是踉蹌著衝到窟窿的邊沿,半跪下來,朝下望去,看著眼前這個渾身汙穢的身影,一種前所未有的恐懼攫住了她。
直接脫口喊道,省去了所有的敬稱,眼中滿是焦急,聲音裡帶著連自己都未察覺的顫抖。
李憲聞聲抬頭看去,臉上雖然已全是血汙,發冠歪斜,幾縷發絲黏在濕漉漉的額角,平日裡那個自詡風流倜儻的壽春王形象蕩然無存,此時的模樣甚是狼狽。
當他看清楚窟窿旁邊露出來的那張滿是驚急與擔憂的熟悉人臉,扯了扯嘴角,想如同往常一樣露出一個漫不經心的笑容安慰她,卻不知扯到了哪處磕碰到的傷痛,沒來由的陣痛讓他剛剛咧開嘴的笑容有些僵硬。
“啊…是瀟…瀟瀟啊…沒事,本王沒事,好的很呢…”
他的聲音顯得十分虛弱,且因為長時間的呐喊而導致沙啞,“就是一不小心踩空了,不礙事…”
他試圖將自己的困境輕描淡寫地帶過,但蒼白的臉色和額角流淌的冷汗,將他這份強裝的鎮靜出賣了。
“快…快下去救殿下上來…”楚瀟瀟厲聲喝道,手臂一揮,身後兩名金吾衛隨即毫不猶豫地跳下深坑。
兩個金吾衛的兵士此時已將李憲高高托舉起來,上麵的金吾衛在魏銘臻的指揮下,從彆處找來了繩子,大家合起來七手八腳地將他拉出了深坑。
剛爬上來的李憲,腳下一軟,雖然在眾人的攙扶之下,仍險些栽倒,楚瀟瀟下意識地上前一步,毫不猶豫地伸手扶住了他的手臂,單薄的身軀支撐住了他大部分重量。
手剛搭上去,楚瀟瀟便感到掌心中傳來一陣冰涼,還帶著一些濕滑的黏膩感。
她赫然低頭,目光在李憲那雙沾滿血汙,遍布縱橫交錯劃痕的雙手上停滯,這雙原本養尊處優,白皙纖細,慣於撫琴弄墨的手,此刻竟還在汩汩冒著血珠,指頭上,手掌心手背幾乎全部都是泥土,顯得格外刺目。
一股酸澀的熱流猛地衝上楚瀟瀟的眼眶,視線瞬間在眼前模糊了一瞬…他…他究竟遭遇了什麼,這樣一個如此重視自己外貌和形象的壽春王,此刻竟如當街乞討之人無差,還受了這樣重的傷,十個手指頭都快潰爛了。
她飛快地眨著眼睛,將頭微微仰起,強行將那一股不合時宜的濕意生生逼了回去,但一股無明業火卻隨著心中騰起的後怕熊熊燃起。
扭頭衝著站在門口的金吾衛,聲音不受自己控製地顯露出一絲厲色。
“你們一個個還愣著乾什麼,都是木頭嗎?把那郎中給本使叫來,要快,孫健沒什麼事了,殿下的傷勢重要,就是拖,也給我在最短的時間內拖來,殿下有個三長兩短,我誅他三族!”
楚瀟瀟從未如此疾言厲色,尤其是在人前。
身後的金吾衛在這一個月的時間裡,還是第一次見到這位一向以冷靜自持的勘驗使楚大人如此暴怒,仿佛被觸碰到了逆鱗一般,眼神犀利的好似刀子一般,幾乎都能殺人了。
而在場所有的人聞言皆是一愣,就連魏銘臻都被她這突如其來的一句驚了一下,隻覺後背一陣涼風吹過,身上汗毛聳立,身體微微顫了一下。
在倉廩這裡的眾人霎時間連大氣都不敢喘一下,生怕一丁點響動便惹惱了這位年輕的女官。
門外兩名金吾衛不敢有絲毫怠慢,當即抱拳應了一聲:“是!”。
立刻轉身飛奔而去,猶如離弦之箭,速度超過了平日裡追捕逃犯的速度,直奔孫健住所的方向,看樣子是正準備去“架”郎中過來。
無論是誰,心中都似明鏡一般,今日要是那郎中晚來一刻,估計都不用出了營田署,就被楚瀟瀟斬首示眾了。
現場一片混亂,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受傷的李憲和勃然大怒的楚瀟瀟身上。
沒有人注意到,一直跟在刺史元振威身後,沉默不語的長史盛禕,在看到這個坑洞,尤其是坑壁上被李憲翻出來的泥土和隱約可見的挖掘痕跡時,他那張萬年不變,毫無表情的臉上,第一次出現了一絲慌亂緊張的情緒,而向來沉靜似水的雙眸中,也是第一次閃過一抹絕望的神情。
他下意識地握緊了藏在袖中的拳頭,目光死死盯著那個坑洞,一寸也不敢移開,仿佛下麵有什麼東西能讓他打心眼裡產生驚恐,甚至要了他的這條命。
然而,楚瀟瀟此刻滿心滿眼地都是李憲那雙還在順著指尖滴血的雙手,完全沒有注意到這位長史大人的異常反應…
隨後,她命幾個金吾衛將李憲抬著,把他安排在營田署一間相對乾淨的客舍內。
郎中幾乎是被金吾衛挾持著“請”來的,氣喘籲籲,一路上早已嚇得麵無人色,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麼。
當他被帶到客舍門口時,金吾衛鬆手的瞬間,雙腿一軟,直接跌坐在了地上,“大…大人…草民隻是個郎中…不…不知所犯何事…”
楚瀟瀟扭頭瞪了他一眼,“彆廢話,快過來給殿下治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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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到她說明了來意,這才深吸一口氣,懸著的心才算是稍微放下去了一些,連滾帶爬地來到窗邊,檢查著李憲有些潰爛的雙手。
在楚瀟瀟犀利目光的注視下,他戰戰兢兢為李憲清洗傷口,上藥包紮。
清洗的過程中,藥水刺激到傷口,李憲疼得倒吸了幾口涼氣,愣是咬著牙沒有哼出一聲…他不能在楚瀟瀟麵前展現自己脆弱的一麵,再疼,也得忍著。
額頭上的冷汗冒的更厲害了,楚瀟瀟站在旁邊緊抿著嘴看著,一言不發,但周身散發出來的一股濃烈的殺意,讓整個房間的溫度瞬間降到了冰點。
好在除了雙手的皮外傷和掉落坑洞中出現的一些磕碰淤青外,並未傷及筋骨。
楚瀟瀟就這樣一直守在旁邊,冷冷地看著郎中將傷處處理完畢,又看到李憲因為體力消耗嚴重,十分疲憊地沉沉睡去,呼吸也逐漸平穩起來,這才稍稍鬆了口氣,但緊皺的眉頭卻始終沒有舒展,眼底儘是一片凝重,濃得化不開。
“大人,這幾日一定要讓殿下安心靜養,雙手切勿被水沾濕…”郎中在包紮完後,又坐在書案前掭筆寫了一副藥方,遞給楚瀟瀟,“按這上麵的藥方抓藥,一日兩次,不出五日便可痊愈…”
楚瀟瀟臉上擠出一絲笑容,沉聲道:“多謝,那殿下手上的傷…”
郎中知道她要問什麼,眯著眼說道:“大人請放心,小老兒的草藥雖不及皇宮中的那樣珍貴,但在止血鎮痛,讓皮肉長的完好如初方麵,還是十分有信心的…”
說著,便從懷中取出一個小小的瓷瓶,放在了桌上,“此藥三天敷一次,塗抹在患處即可,約莫不出十日,手指就能恢複成之前一般。”
聞言,楚瀟瀟立刻抱了抱拳,對郎中以示感謝,又命孫錄事拿進來白銀五十兩交予郎中,“這是一點心意,萬望您老收下…”
郎中急忙擺手拒絕,“不不不…大人,這錢太多了,小老兒這些藥頂破天也不到一兩銀子,受之有愧,受之有愧。”
“您老一定收下,莫要推脫,治好了殿下,就是有大功於社稷,這點銀兩也夠您後半輩子衣食無憂了,拿著…”楚瀟瀟不容那郎中分說,直接將五十兩白銀硬塞在了他的手裡。
郎中見推脫不掉,便隻得收下,再三叮囑了一番,而後背好自己的藥箱就要離開。
就在臨出門之前,忽然想到了什麼,轉身又坐在書案前,提筆寫了幾個字,交給了楚瀟瀟:“大人,這是小老兒藥鋪的地址,如有需要,儘可派人前來喚我,草民一定儘力協助。”
“如此,那瀟瀟在此謝過了…”說罷,恭恭敬敬對著郎中鞠了一躬。
而就在這鞠躬的瞬間,郎中眼角的餘光忽地瞥見楚瀟瀟腦後發髻上插著的白骨簪,身軀一震,愣在了當場。
“大…大人…您…”張大嘴巴,滿眼的驚訝,連話都說不利索了。
“嗯?老丈怎麼了?是本使哪裡失了禮數?”楚瀟瀟見他盯著自己十分的詫異,又張開手臂看了看自己的穿著,沒有任何的問題,卻不知為何眼前這名郎中會如此驚慌。
“沒…沒什麼…許是我看錯了…”
郎中望著楚瀟瀟發髻上的白骨簪,眼神閃爍著一絲複雜的情緒,最終化為一聲歎息。
緩緩搖了搖頭,轉身背起藥箱便要離去,背影中卻透出幾分倉皇與落寞。
楚瀟瀟心中頓時疑竇叢生,方才郎中看到她簪子的那一瞬間臉上露出的震驚,絕非尋常。
她立刻向守在門邊的孫錄事遞去一個眼神。
孫錄事會意,快步上前,非常客氣的擋在了門外,臉上依舊是那一副笑眯眯的表情。
“老丈留步…”楚瀟瀟的聲音自身後響起,帶著不容他人拒絕的口吻。
郎中腳步一頓,身體一震,有些僵硬地緩緩轉過身,臉上擠出一絲勉強的笑容:“大人…還有何吩咐?殿下的傷,小老兒已經處理妥當,藥方和草藥也都留下,注意事項也已告知,不知您…”
楚瀟瀟沒有接話,而是親自上前,伸手扶著老郎中的胳膊,將他攙到椅子旁,待他坐下後,語氣也變得輕柔了不少。
“老丈莫慌,安心在這裡坐著…”邊說著,邊看了孫錄事一眼,孫錄事當即轉身出門,將門輕輕掩上,而後自己則守在門外,不讓任何人靠近。
楚瀟瀟這時才慢悠悠說道:“本使並非有意為難,隻是見老丈方才神色一頓,似乎…是對我頭上這枚簪子,頗有興致,莫非…您認識?”
她直直地看向郎中的雙眼,緊緊盯著他。
郎中見狀,雙手非常不自然地在膝蓋上摩挲,喉結滾動了幾下,極力想將頭彆在一邊,但目光根本不受控製地瞟向楚瀟瀟腦後的白骨簪上。
“沒…真沒什麼…小老兒年歲大了,許是眼花了…大…大人就放小老兒離去吧…”
郎中一再試圖搪塞,眼神卻接連躲閃,根本不敢迎著楚瀟瀟的目光。
但楚瀟瀟可不給他逃避和躲閃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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隻見她直接抬起手,乾淨利落地將腦後的白骨簪取了下來,而後將那枚長約四寸,通體瑩白如玉,簪頭雕琢著簡單雲紋,但上麵卻隱隱還有一隻麒麟紋樣式的骨簪放在桌麵上,輕輕朝著郎中的方向推了過去。
“既然老丈覺得此簪眼熟,不妨仔細看看…”她臉上十分平靜地說道,但語氣比剛才加重了幾分,“此物對我而言,意義非凡,若老丈識得此物,萬望告知內情。”
郎中的目光自然而然便落在了這根白骨簪上,他顫抖地伸出手,小心翼翼拿起來,將其湊到眼前,借著屋內明亮的燭光,翻來覆去地仔細查看。
當看到簪頭上那一處隱約可見的麒麟紋路,呼吸驟然急促起來,看著看著,眼眶竟微微泛紅,拿著簪子的手抖得愈發厲害。
突然,他猛地抬起頭,目光死死盯在楚瀟瀟的臉上,之前的惶恐早已消散不見,此刻眸中迸發出一股難以置信的激動神色,聲音陡然拔高,說話間明顯能聽得出喉嚨中的顫抖。
“敢問大人…這…這根簪子…您…您…您是從何處得來的?”
楚瀟瀟被他劇烈的反應驚了一下,怔在了原地,心中疑竇更甚。
她沒有立刻回答,而是緩緩從老郎中手中取回骨簪,緊緊握在手心裡,簪子上冰涼的感覺從掌心傳來,讓她紛亂的內心稍顯安定了一些。
低著頭凝視著手中的簪子,眸中流露出一絲淡淡的黯然神傷,沉默了片刻,才用一種近乎傷感的低沉口吻說道:
“這還是…十年前,我生日的時候,家父…從西域歸來,特意給我帶的禮物…”
她頓了頓,嘴角微微揚起,似乎在回憶,也似乎是心中感到一陣溫馨,“父親和我說,此物材質極其特殊,能佑人平安,定會保佑我快快長大,百病全消。”
“十年前…西域…都督…”郎中喃喃自語,眼睛死死盯著楚瀟瀟的臉,像是要從這一對眉眼中找出什麼記憶中的東西。
他忽然站起身,眼下也顧不得什麼禮數不禮數了,繞著坐在椅子上的楚瀟瀟走了兩圈,目光灼灼,一直打量著她的眼睛,鼻梁,乃至身形。
一邊走,一邊看,心臟也不由得漸漸狂跳起來,好像距離他心中那個猜測越來越近了,嘴裡不住地念念有詞,聲音雖然低,卻十分清晰地傳在楚瀟瀟的耳朵裡:
“像,真是太像了,尤其是眉宇間這股子英氣,還有這抿嘴時的神態,真的太像了,錯不了,老夫不會看錯的…”
楚瀟瀟被他這突如其來的舉動弄得有些不適,但更多的是一種難以言明的困惑。
她強壓著心中的波瀾,待老郎中停下腳步,再次麵對她的時候,她迎上了郎中那一對難掩激動,又帶著幾分探索的目光,聲音有些發緊:
“老丈…您說什麼?什麼太像了?像誰?”
郎中並沒有立刻回答,他緩緩走到窗邊,推開窗戶,深吸一口氣,努力讓西北戈壁灘凜冽的寒風吹拂,用以平複著自己激蕩的心情。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重新坐回到椅子上,身體微微前傾,靠著楚瀟瀟近了幾分,壓低聲音,語氣和神情都變得十分嚴肅,帶著一絲小心翼翼地試探:
“老朽鬥膽…敢問大人…您是哪裡人士,姓氏為何?”
楚瀟瀟心中一動,隱隱約約感覺到了什麼,她就這樣靜靜地看著老郎中雙眼中那份起伏不定的驚疑,還雜糅著些許期盼的複雜眼神,心中當下了然,自己一定是觸碰到了某個塵封已久的秘密。
而這個秘密或許就與父親有著莫大的關係,眼前這位看似不起眼的老郎中,他可能知道或者掌握著父親當年意外暴斃的真相。
想到這裡,她沒有絲毫的猶豫,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回答道:“在下姓楚…河北道幽州人士…”
她頓了頓,觀察著對方的反應,果不其然,看到老郎中深陷的雙眸中瞳孔猛地一縮,瞬間屏住呼吸,瞪著兩隻眼珠子看著自己,“但…自幼在營州長大…”
“楚…幽州…營州…”老郎中又低聲重複了一遍楚瀟瀟剛剛說的話,皺著眉頭,似乎在確認什麼關鍵的信息一樣。
嘴唇微微抖動,哆哆嗦嗦道:“那…老朽再問大人…您…您可一直在營州生活?”
聽到老郎中這句詢問的時候,楚瀟瀟心中已然猜出了七八分,這位老者,不是與父親舊交,便是對父親非常的了解。
她挺直了身板,坐的筆直,眼神中透著一股睥睨天下的神色,緩緩說道:“十二年前,在下曾隨父親來到涼州,直至十年前,家中變故…不得已離開了涼州。”
“大人您父親…”老郎中硬著頭皮問出了這個問題。
再次有人提到自己父親的時候,楚瀟瀟的心中還是難掩悲痛,每每想起,都像是將她的傷口一次次揭開,令她有些窒息。
她沒有看郎中一眼,目光直視著前方,嘴唇輕顫,卻如鯁在喉,心中掙紮了良久,還是開了口:“十年前,家父因中毒暴斃而亡,天不遂人願,也是無奈之事,那時我尚且年幼,後被師父帶走,這才保下一條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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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郎中一直在靜靜聽著楚瀟瀟說話,突然,他眼中精光大作,迸射出一股狂喜,甚至是難以置信的震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