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天色已徹底變為漆黑,隻有幾顆閃爍的寒星稀稀疏疏地點綴在如墨的夜幕之上。
西北涼州的深夜,寒意透骨,客舍的書案之上,隻有那半盞燭火劈啪作響,跳躍的光影將人的影子投在牆壁上,搖曳不定。
楚瀟瀟揉了揉有些酸澀發脹的太陽穴,長時間的翻閱卷宗,讓她感覺到眼前一陣暈眩。
就在這時,她聽到內間屋裡李憲的一聲咳嗽,不由得臉上浮起一抹驚喜之色。
她緩緩起身,倒了一杯白水,水溫不是很燙,正好入口。
而後端著杯盞,輕輕推開內間的門,走了進去…李憲已經醒了。
此刻正靠在床頭,微微側著頭,全然沒有了傍晚時分剛抬回來時那股安穩勁,望著桌上跳動的燭火正出神。
眼眸深邃,即便是剛換上明亮的燈盞,卻也難以照進眼底深處那絲沉悶的心緒,坑內發現的無名女屍,仍舊在眼前晃悠,讓他心內憤懣不已。
早已沒有了平日裡那般張揚跳脫的神采,臉上顯露出來的是不同於以往,極為罕見的沉靜。
雙手包紮著厚厚的白布,陣陣刺痛從指尖一下下牽動著他的心跳,他卻渾然不覺,隻是靜靜地盯著那盞燭火,今日發生的驚險似書卷般在自己眼前一頁頁翻過。
楚瀟瀟推門進來的動作很輕,幾乎可以說是悄無聲息,但還是被他立刻察覺到了。
目光從燭盞上移向門口,看到進來的是楚瀟瀟,他眼底蒙著的那層疑雲瞬間散去,就和看到了主心骨一樣。
臉上浮起了一抹淡淡的笑容,但整個人還是看著麵無血色,十分虛弱,眼神中卻散發著少有的光亮。
“醒了?”楚瀟瀟走到床邊,挨著他緩緩坐下,將杯盞遞在他嘴邊,李憲下意識地伸手想直接拿,卻被她一瞪,“你能不能不要亂動,還要逞能,手都成什麼樣子了,郎中臨走前特意囑咐過不讓你用這兩隻手做任何事情。”
她的聲音中明顯帶著一些焦急的情緒,而且隱約似乎還帶著一絲嗔怒。
李憲怔怔地看著她,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好,雙手抬著也不是,放下也不是,就這樣將手僵在了半空。
“你喝不喝,不喝我可走了,渴死你算了…”楚瀟瀟臉上露出一絲淺淺的怒意。
“彆…我喝…我喝…”李憲就著她的手,慢慢喝了幾口,溫熱的白水入喉瞬間,嗓子裡原本的乾澀和灼痛感頃刻間蕩然無存,讓他稍感慰藉。
抬頭看向麵前的楚瀟瀟,燭盞下,眼眶一圈青黑,她略顯疲憊的神態明顯這一日都沒有休息,嘴角微微揚起的弧度,李憲知道這是為了讓自己寬心,但臉上看似平靜的神情卻掩飾不了雙眸中那份濃烈到化不開的凝重。
“是不是嚇著你了?”李憲腦袋一歪,目光盯著她的臉,左看看右看看,語氣裡第一次罕見的沒有理直氣壯,反而在小心翼翼地試探,甚至還有一絲愧疚的意思。
楚瀟瀟沒有立刻回答,也沒有像平日裡用那種生硬的口吻隨意搪塞過去。
她慢慢起身,將杯子放回到桌子上,杯托與桌麵發出一聲輕微的磕碰,她瞥向床上的李憲,眼神中漸漸浮上來一絲柔情。
而後慢悠悠地將梨花木圓凳搬在床邊坐了下來,目光低垂,落在自己交叉放在膝上的手上,指尖微微蜷縮在一起。
“王爺千金之軀…若有閃失…”她沉默了半晌才開口,聲音依舊平穩如常,但李憲明顯感覺的到,今日這番平穩之下,似乎還掩著一種彆的東西在稍微湧動著。
“您王爺的尊駕,要是在這裡出問題,我等…萬死難辭其咎…”楚瀟瀟頓了頓,心中細細想了半天,似在斟酌著該如何說這番話,最終還是抬眉看著虛弱的李憲,對上他眸中那份誠摯的目光。
眼底忽地掠過一絲複雜的神色,既在關切著李憲的身體,又想到今日之事,隱隱有種後怕的感覺,還有一絲難以言喻,連她都不曾意識到的情緒在蠢蠢欲動。
“看到你在那個土坑裡,又看到你那雙手…我…”
她的話沒有說完,但那雙明亮的眸子已經將心底想說的話都說了出來…見到李憲的那一刻,這位常日裡清冷孤傲的女子,並非僅僅擔心一位親王的安危,或是王爺此事會給查案帶來多大的阻礙和麻煩,揪心的僅僅是他李憲。
而李憲又如何看不明白,一向冷的像塊冰疙瘩一樣的人,此刻在自己眼前支支吾吾,顧左右而言他,前言不搭後語的,讓他的心似乎被什麼東西輕輕撞了一下,不疼,卻泛起一圈圈微瀾。
他看著楚瀟瀟,看著這個理智的有些不近人情的女子,此刻無論是言語中,還是神情動作中,都流露著源於內心最為真實的擔憂,這讓他不由得嘴角咧出一條弧線。
自己這個傷受的,好像也不是那麼虧嘛……
他扯了扯嘴角,想和以前一樣用那種滿不在乎的笑容讓楚瀟瀟放輕鬆一些,也好讓她知道自己並無大礙。
然後,就在自己咧嘴的同時,不知道臉上什麼時候磕碰後留下的淤青也在這一時間被一齊扯動,一瞬間的疼痛讓他齜著牙,笑容也有些滑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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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瀟瀟“噗嗤”一聲掩嘴輕笑,李憲看著她這個樣子,聲音自然也放軟了些,伸出那隻纏著白布的右手,想拍拍她的肩膀,卻發現自己躺在床上根本夠不著,便出言安慰道:
“真沒事的,瀟瀟,就是看著嚇人,不過一點皮外傷,本王自幼習武,騎馬射箭什麼的,受過的傷多了去了,這點小傷還不算什麼,放心吧,本王命硬的很,閻王爺不想要,這不…在那破坑裡待了幾個時辰,不還是一點事都沒有。”
他一直用平日裡那副玩世不恭的口吻輕鬆言道,試圖將這屋中過於緊張和沉寂的氣氛驅散掉一些,也是想能用這種看似自嘲的口吻,拂去楚瀟瀟眉間那抹揮之不去的憂色。
楚瀟瀟看著他這副裝作什麼事都沒有的樣子,心中那根一直緊繃的弦也隨著他輕快的言語放鬆了幾分。
但她沒有笑,也確實笑不出來,如果李憲不跟著自己來到西北,他也不會遭受這樣的傷痛,雖然封之絎十分肯定能恢複如初。
但楚瀟瀟身為仵作又豈會不知十指連心,況且即便恢複之後,也還要休養幾個月的時間。
而眼前這個奉行吃喝玩樂的壽春王,又豈會受這樣的罪。
“殿下,多餘的話瀟瀟也就不再說了,隻是日後…”她沉吟了片刻後,才道:“還請殿下行事多加謹慎,西北的情況不似洛陽,我們孤身至此,誰知郭榮那些人在前麵又準備了什麼樣的陷阱等著我們,查案固然重要,但安危更是根本。”
她這話說得依舊和之前規勸李憲時的言論一模一樣,但語氣中少了平日裡那份疏離和冷冰冰的說教,反倒多了幾分真情實感。
“知道了,我的楚大人…本王答應你,以後無論去乾什麼,都和你說一聲,免得我們瀟瀟大人跟著一塊擔心…”
李憲輕聲地回應道,言語中甚至還帶著些許的戲謔與自嘲,但眼神中露出的兩道精光,卻讓楚瀟瀟深知他的認真。
而兩人之間,也似乎因為這場偶然之間的意外,內心中某種無形的壁壘被鑿出了一絲縫隙,從中流露出一種極其微妙,而且心照不宣的默契。
這種默契無關風月,更像是並肩作戰的同澤,在險地困境中滋生出的信任與牽掛……
短暫的沉默過後,院中的墨色愈發濃鬱了幾分,營田署的梆子聲剛過亥時。
楚瀟瀟看著李憲並無睡意,且身上的疲倦感經過幾個時辰恢複了五六成,這才深吸一口氣,穩定住自己的心神,將話題重新拉回到正事上。
“王爺…今日你究竟為何掉入了那個坑中,而且在我們發現坑洞的時候,你為什麼是那個樣子,邋裡邋遢的,那個坑裡究竟有什麼?”
一連串的問題從楚瀟瀟口中說出,這是她目前最為關心的問題,也是能打開眼下僵局的最有可能的突破口。
而且以壽春王的行事風格,如果不是察覺到一些不對勁的地方,他是絕對不會孤身犯險的,即便要查,也一定會告訴自己,或者由自己陪同。
此刻的情形,隻能說明,他一定是發現了重要的線索,不得不自己先行前往。
提到這個,李憲也頓時來了精神,猛地坐了起來,但忘記了自己雙手的傷口,劇痛讓他緊皺眉頭,牙齒咬得咯吱作響。
隨後,眼神漸漸變得凝重起來,口吻也慢慢地沉了幾分,他四下扭頭看了一圈,這才將身體微微向前傾了一些,壓低聲音說道:
“從聽到那個營田副使說的時候,我心裡就有點疑慮,到底是什麼樣的陳年舊冊和雜物需要用得上那麼大一把鎖,孫健還特意下令不準任何人靠近,這分明就是欲蓋彌彰,越想就越覺得那地方有古怪。”
“所以,你就趁我下午翻閱卷宗的時候自己偷偷溜出去了?”楚瀟瀟當即便明了,與自己先前的判斷是一致的,壽春王定是發現了什麼,所以才去檢查,隻不過這個行為有些太過於莽撞和衝動了。
“沒錯…”李憲承認的十分乾脆,甚至根本沒有覺得這件事有什麼不妥之處,“在大堂我可是拉著你一起去的,你不去…後來又看到你正全神貫注在那些放在箱子裡的卷宗上,便找了個借口,說要出去透透氣,這才獨自一人出來,繞到那排倉廩的後麵…”
楚瀟瀟有些哭笑不得,這個王爺,還真是做事全靠一股腦子的熱忱,不考慮後果,“王爺,你就沒有想到,萬一今天我們查這些卷宗到了很晚的時候,你一個人在那坑裡,饑寒交迫,可如何是好。”
“我考慮過的…當時就一個念頭,既然這個地方有問題,你又在查賬目,那我為什麼不來倉廩這邊看一看,萬一能發現什麼有用的線索呢,或者我發現的能和你查出來的賬目,記錄,文書等東西對的上號,這不更加能儘快推動案情的發展了嗎?”
楚瀟瀟默然,她知道李憲是好心,隻不過這個過程卻十分狼狽,“是,王爺說的是,瀟瀟不敢反駁,若非瀟瀟抬頭看了一眼,就怕您這位堂堂的親王今夜隻能在那坑洞中一個人蜷縮著身子過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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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著楚瀟瀟這番心口不一的言論,李憲下意識想撓一撓頭,忽地看到自己手上的白布,又急忙放了下來,滿眼的心虛。
整個動作看起來是那樣的滑稽,讓楚瀟瀟不由得莞爾一笑,伸手撩了一下從耳後耷拉下來的發梢,接著問道:“那個倉廩不是鎖著門嗎,你又是怎麼進去的?”
“咳咳…這個嘛,說起來就話長了…當時我到了倉廩那個地方,便想著將鎖撬開,但試了幾次以後,發現那把黃銅大鎖一點反應都沒有,便繞著倉廩轉了兩圈,嘿…彆說,還真讓本王找到了入口…”
他用咳嗽掩飾了一下,給楚瀟瀟描述著當時的場景:
“倉廩四周沒有其他的東西,而且外麵包著一層氈毯,還刷了桐油,我都快急死了,不知道要怎麼樣才能進去,皇天不負有心人,我當時就想,既然是倉廩,自然要有通風的口道,最後還是在後麵發現了倉廩頂上開著一扇小窗…”
他伸著雙手在楚瀟瀟麵前比劃道,眼中出現一抹難以遮掩的興奮:“本王自幼習武,這點高度對本王來說不在話下,我就助跑了兩步,身子躍起,剛剛好扒在了小窗的窗沿上,這才翻了進去。”
“後來呢,進去之後怎麼會有個坑洞,你當時沒有發現嗎?”楚瀟瀟有些疑惑,李憲的身手她也是知道的,即便是數丈高的地方跳下去也絕對不會出現問題,可怎麼就掉入坑中了?
“瀟瀟彆急,待我細細道來…”李憲苦笑一聲,而後才說起了具體的經過,“我跳下去的時候是沒有事,而且我和你說,裡麵黑乎乎的,隻有那個用來通氣的小窗透進來一點點光,我在裡麵適應了好一會兒才看清,結果你猜怎麼著?”
說到這裡,他還故意賣了個關子,饒有興致地看著楚瀟瀟。
而楚瀟瀟大大地翻了個白眼,而後才沒好氣地開口回應:“裡麵是空的,而且中間墊著木板…”
“你怎知道?”李憲頓感納悶,疑惑脫口而出。
楚瀟瀟呆呆地望著他,伸出手背在他額頭上摸了一下,“王爺,莫不是摔壞了腦子?是我們把你從倉廩中拉出來的,自然是進去看到了裡麵的情形…”
這時,李憲才恍然大悟,扶額笑道:“是本王倉促了,竟忘了這一點,實在是不應該…”
幾乎沒有停頓,也不等楚瀟瀟再問,他接著說道:“借著那一處光亮,我看到最中間上麵蓋著一塊木板,灰塵比周圍其他地方要薄很多,應該是不久前才被人翻動過…”
這個發現確也讓他更加確信了這裡有問題,“我就走到那上麵,用腳踩了踩,下麵是空的,我當時馬上就懷疑下麵有地窖一類的東西…”
說著說著,明顯感覺語氣中帶了一絲絲的懊悔,“我還在周圍找了找有沒有其他的發現,結果,剛蹲下身子,腳底下的木板‘哢嚓’一聲就斷開了…然後…”
他無奈地攤了攤手,示意楚瀟瀟看自己包紮著的雙手,“本王就這樣子下去了,根本來不及做出任何反應,而那下麵恰好也是一個土坑,地上很鬆軟,這才沒有傷了筋骨,不然,估摸著你就見不到我了…”
楚瀟瀟佯裝拍了他一下,“沒點正形,說正事呢,壽春王殿下…”
“好好好,接著說,接著說…那個坑不大,隻能容納三個人左右,多了根本站不開,本王雖然沒有摔傷,但多多少少還是有些暈眩,緩了一會兒起來查看,那裡麵又黑又悶,還有一股子陳芝麻爛穀子一樣的味道,很刺鼻…”
李憲回憶著,“第一時間本王便想到了你,你還在上麵查案子,擔心萬一他們突然發難,你一個弱女子要如何抵抗,當時就下定決心必須要出去,可誰知道喊了幾聲外麵都沒有人經過,想過自己爬上去,但是…”
他說到這裡,側著頭看了看那扇打開的窗戶,楚瀟瀟當即會意,起身過去將窗欞關上,重新坐回來後,才聽他繼續說道:“那個坑不是挖出來的,是填進去的…”
“什麼?”楚瀟瀟對於李憲這個說法實在有些不解,怔怔地看著他,“此話怎講?”
李憲皺著眉分析道:“因為我發現那裡的牆壁非常的光滑,而且有人工的痕跡,最為關鍵的,也是最讓本王產生懷疑的地方,是我試著去刨土的時候,發現根本扣不動,全然不像外麵,四麵一整個的土壁,都是類似於夯土一般的堅硬…”
楚瀟瀟眉頭一緊,“夯土?王爺的意思是…這個坑是從下麵一點點向上夯實而成的?”
李憲點了點頭,語氣卻帶著一絲不確定,“我想應該是這樣的,不然沒有辦法解釋,一個普普通通的土坑,怎麼會如此的堅固,刨四個時辰才隻能刨不到一半的位置…”
楚瀟瀟微微頷首,對於李憲的真實感受,她自然是不懷疑,然而她心中思慮的卻是,這樣的坑洞夯成是為了什麼?
通過自己傍晚時分看到的場景,結合李憲目前的描述來看,顯然是為了藏什麼東西,否則根本沒有必要,也沒有意義,孫健不是那種有勇無謀之人,沒有必要擔著重大風險隻為了這樣一個坑,其中一定還有緣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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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到這裡,她湊近了一些,幾乎快貼到李憲的耳朵上,“坑中是不是有東西?”
一聽到楚瀟瀟的問題,李憲的麵色愈發沉了幾分,眼中也再度露出了那抹似要殺人般的目光,點點頭恨聲道:
“本來我隻是想刨幾個腳能踩住的坑,用來借力,然後爬上去,卻不曾想刨著刨著,竟然碰到了一個硬物…一開始還以為是石頭,越摳越覺得不對勁,直到看到了土壁中間靠下一點的地方,那是一抹森然的白色,湊上前去看了半天,最終發現,那就是一截人的骨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