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漸漸濃鬱,濟世堂內的燭火已燃燒大半,幾人圍坐在床榻之前,臉上的表情晦暗不明,緊鎖著眉頭。
趙鐵鷹的這句話,在每個人的心頭炸開。
楚瀟瀟雖然早已猜測到刺史府內並不太平,但此刻聽趙鐵鷹說起,還是難免心中翻騰著一股無名業火,堂堂朝廷邊疆重鎮,竟然容這等宵小肆意猖獗。
但她的臉色沉靜似水,並未有太多的波瀾,眸中也沒有絲毫變化,但指尖卻微不可察地略微收緊了一些。
腦海中立刻浮現出涼州那幾位主要官員的麵孔。
“趙大哥…”她側耳聽了聽外麵的動靜,這才輕聲開口,“此事事關重大,你是親眼所見,還是僅僅是推斷?為何如此肯定,是否有依據…”
並非楚瀟瀟不信任趙鐵鷹所言,而是越到了這等關鍵的時候,越需要確鑿的證據,而絕非是模糊的猜疑。
趙鐵鷹在封之絎和沈括的攙扶下,艱難地坐了起來,靠在枕上,略顯蒼白的臉上也因起身的動作泛起了一絲潮紅,他吞咽了一下口水,努力讓自己的敘述更加清晰一些。
“大人…卑…卑職…未曾親眼見那內應在府中行事…但,大約是在兩年前的六月份吧,卑職接到‘血衣堂’三堂堂主,也就是您今日見到的那個獨自騎馬離去的黑衣首領,他的命令,命卑職潛入涼州城,在城西的‘悅來茶館’,將一封以火漆密封好的密信,親手交給前來接頭聯絡的人。”
他喘息片刻,眼睛望著桌上燃燒殆儘的燭火,努力回憶著當時的細節,儘可能將他看到的一切都詳細說出來。
“來接頭的那個人…很年輕,看起來不過二十出頭的年紀,但卑職在軍中任職多年,當年跟隨大都督也見過一些世麵,一眼就看出他身上穿的那身行頭,一身靛藍色湖綢圓領錦袍,衣袖的針腳,整個衣袍的規製,絕非尋常富戶能用…”
他頓了頓,借著說道,“至少…也得是五品以上官員,府中有品級的管家或長隨,方能置辦的行頭,這一點卑職可以肯定,當年大都督在營州之時,卑職便有幸見過,而且…”
他的眼神逐漸變得銳利起來,帶著斥候營兵士獨有的洞察力,“那人接信時,眼神警覺得很,手上的動作快而穩,四下掃視的樣子,都帶著官家仆役特有的那股子勁兒,看起來謙卑,骨子裡卻透著倨傲…卑職敢斷言,其主人在涼州,必是刺史府中那些掌著權力的角色。”
李憲在一旁聽得眉頭緊鎖,忍不住插了一嘴,“涼州刺史府能有這般排場的,左右不過那幾人…”緊接著,他看向楚瀟瀟,“瀟瀟,你意下如何?”
楚瀟瀟沒有立刻回答,她垂眸沉思,指尖在膝蓋上輕輕地敲打著,腦中飛速梳理著這幾日與刺史府中人打交道的每一個細節。
首當其衝的便是涼州刺史元振威,正四品上的官職,一州主官,其府中管家或親信長隨,確有資格穿著不俗。
但他自從自己等人來到涼州,就一直表現出一種怯懦,而且絕非是心中有鬼,故意為之,更像是對於一切未知事情以及麵對上官詢問時,所表現出來的恐懼。
雖然楚瀟瀟對於他這等行為十分不齒,可若他是內應,似乎少了幾分沉得住氣的沉穩,有點風吹草動,便儘顯慌亂之色,實在難堪大用。
其次便是涼州長史盛禕,從五品上,刺史副武,地位尊崇,掌管文書、倉獄,是僅次於刺史的地位,實權在握。
想到他,楚瀟瀟的眸光瞬間變得犀利起來。
此人總是麵無表情,雙眼深邃,言語不多,卻句句都在關鍵處,而且為人老謀深算,每一次問詢,他都對答如流,滴水不漏,似乎這套說辭早已排練過許多次一樣。
僅從這一方麵來看,他的嫌疑,毋庸置疑是最大的。
第三個就是涼州司馬袁成,從五品下的官職,司掌軍事,但涼州的大小軍務實際上皆由涼州衛都督府負責,司馬不過是負責對接涼州衛的事務官員罷了,權責相對有限。
至於最後一個涼州彆駕李文遠,雖然地位高,官俸高,從四品下的官職,但多以閒職或安置老臣為主,在涼州這等邊陲重鎮,彆駕的實權往往還不如司馬。
更何況,李文遠乃太宗子孫,而且年歲也已大了,自多年前來到涼州後,一直沒有參與過這裡的任何政事,平日裡也隻是過著衣食無憂的賦閒生活,基本上不可能接觸到核心機密,所以即便他有心想為“血衣堂”提供庇護,行動起來,可以說是難如登天。
更不必說,皇帝自登基以來,本身就對李姓宗嗣嚴加看管,秘密監視,若他當真有不臣之心,恐怕都等不到今日。
“王爺,我們不妨大膽的推測一下…”楚瀟瀟將幾人的情況分析了許久,終於抬眼,目光清冽,這才緩緩說道,“如果趙大哥的上線,那位‘血衣堂’的三堂主,就是這幾個人的其中一個呢?”
“什麼?”李憲瞪大了眼睛,在剛剛趙鐵鷹說的時候,他也在旁邊不停地思考,卻沒想到楚瀟瀟竟直接作出這等推測,“你的意思是…涼州這些高官們,並非是尋常我們所說的‘內應’,而是本身就是涼州府衙的人?這…這可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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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何不可能?”楚瀟瀟反問,思路愈發清晰,“趙大哥所見的那名年輕仆役,其衣著規製指向官門,且神態倨傲,絕非普通富商或江湖勢力能培養出來的,更重要的是,接頭地點在涼州城內,消息傳遞需要極高的隱蔽性和對本地地形的熟悉,若隻是一個被收買的內應,這個風險未免有些太大了,遠不如他們的核心成員親自坐鎮,或本身就是掌控一方權力的官員來得方便穩妥。”
她頓了頓,繼續分析道,“而且,我們一直以來的調查,都在圍繞著邊軍展開,將目光放在了郭榮和韓猛身上,這邊讓我們慢慢地陷入了一個誤區…總是認為任何事情都是郭榮在幕後操縱的…”
“難道不是嗎?”李憲更加的疑惑,自從來到涼州後,所有的證據和線索全部指向涼州大營中的那位大將軍郭榮身上,現在楚瀟瀟又說這是一個誤區,讓他一時間理不清頭緒。
“王爺,我沒有說郭榮和韓猛他們就和此事無關,軍械走私這麼大的事情,自然離不開這兩人的運作,但王爺你想…”楚瀟瀟扭頭看著李憲,沉聲道。
“營田署歸屬刺史府管轄,孫康之死,孫健被捕,還有那具少女骸骨,都發生在刺史府的管轄範圍內,郭榮和韓猛再經營涼州多年,他們的手,果真能伸得這麼長,這麼隱蔽嗎?他們在涼州勢力龐大不假,但在地方行政體係中,若沒有一個地位足夠高,可以隨時解除到核心的高官為他們鋪平道路,清除障礙,他們的許多行動恐怕不會如此順利吧…”
“這…”李憲被楚瀟瀟這一連串的分析說得愣在了原地,“本王倒是沒有想到。”
楚瀟瀟站起身,在狹小的內堂中踱了兩步,燭火微弱的光線將她的影子投在一側的牆壁上。
“你們再想,‘血衣堂’這樣一個江湖組織,要想在涼州這等軍鎮重地進行長期大規模的軍械走私,而不被察覺,難度極大,郭榮在其中自然是核心人物,但在草料運輸、毒殺軍馬,乃至向朝廷索要軍餉器械,沒有涼州府衙內身居要職的官員,利用職權之便,以處理疫馬、損耗軍械等官方名義作為掩護,憑郭榮一個邊軍主帥,可能嗎?”
李憲若有所思:“所以你的意思是,這個‘三堂主’,很可能就是涼州刺史府中的高官,他利用自己手中的權力,為郭榮等人的走私活動提供掩護和便利。”
“不錯。”楚瀟瀟點點頭,“而且,我懷疑涼州城內,可能根本就不存在一個被收買的‘內應’…那個與趙大哥接頭的仆役,服務的就是‘三堂主’本人…所謂的‘內應’,其實就是‘三堂主’在刺史府中的官方身份…”
這個推斷讓在場幾人都感到一陣寒意。
如果真是這樣,意味著這個龐大的走私集團,其觸角已經深深紮根進了涼州的行政核心。
見李憲眉頭緊鎖,還有疑惑,楚瀟瀟接著說道,“王爺,如果說我們之前判斷郭榮是涼州軍械走私最大的幕後黑手,那麼他在軍馬草料的供應、土地的使用、乃至一些文書的往來,都需要刺史府的配合,而且,郭榮要指揮這一切,左右都繞不開涼州署衙這個邊鎮的公門,一定要有自己的人在這裡,平時無需怎樣,至少在他需要的時候,提供關鍵便利即可,所以,這個人在這裡的地位,絕不會低,應當就是我們想到的那幾個人之一…”
她停頓了片刻後,又補充了幾句,“我想…事情應該是這樣的…郭榮統籌這裡的一切,韓猛負責派人前去交易,刺史府中的人大開方便之門,欺上瞞下,而‘血衣堂’則是利用其江湖勢力的身份,做一些他們不方便出手,又不得不出手的事情…這樣一來,一個體係完整,涵蓋整個涼州乃至隴右的軍械走私集團便形成了…”
沈括在一旁聽得連連點頭,他想起楚雄當年調查軍馬異常死亡時遇到的阻力,那些被強行掐斷的線索,若非內部有人位高權重,絕難做到。
“我同意小姐的說法,當年都督調查的時候,郭榮還在權大將軍麾下,斷然不會染指涼州事務…而大都督在調閱有些卷宗時卻異常困難,甚至有些線索明明指向刺史府下屬的某些部門,卻總是被各種理由搪塞過去,現在想來,一定是已經在涼州多年的人,才會有此手段,不是包庇,便本身就是參與者。”
經過楚瀟瀟的一番分析,結合沈括敘述當年楚雄調查軍馬異常折損的經過,現在目標鎖定在了元振威、盛禕、袁成、李文遠四人身上。
楚瀟瀟看向趙鐵鷹:“趙大哥,你現在傷勢如何…可能執筆?”
趙鐵鷹掙紮著想要起身:“鐵鷹犯下重罪,自知愧對朝廷,愧對陛下,大人有何吩咐,鐵鷹定當效命,萬死不辭。”
“不必起身…”楚瀟瀟示意他躺好,“我需要你以‘血衣堂’成員的身份,用你們內部的暗語和方式,寫一封密信。”
李憲有些疑惑:“寫信?寫給誰?”
楚瀟瀟眼中閃過一絲算計的神色:“就寫給那個兩年前在‘悅來茶館’與你接頭的年輕仆役他的背後之人…我們不知道他具體是誰,但趙大哥記得接頭的暗號和大致方式…我們就用這封信,來一個敲山震虎,引蛇出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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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詳細解釋計劃:“信的內容,就寫…‘流沙河事發,有重要物證需當麵移交,情況緊急,請求指示下一步行動,亦或是約定地點,便於移交物證’…語氣用詞一定要急促,還要讓他感覺到你現在是恐懼的,然後…利用‘血衣堂’在涼州城內存在的隱秘渠道將這封‘求救信’傳遞出去。”
“他們會信嗎?”李憲還是有些擔心。
楚瀟瀟看向趙鐵鷹:“這就要看趙大哥的本事了…他應該清楚‘血衣堂’在緊急情況下,如何驗證信息的真偽,以及對麵在接到這種消息後的通常反應…我們不僅要讓他們收到信,還要讓他們相信,這確實是來自‘自己人’的緊急求助。”
趙鐵鷹仔細想了想,肯定地說:“大人所說的此法可行…‘血衣堂’內部規矩森嚴,但遇到這種涉及自身安危和重要證據的事情,下層人員確有直接向上線緊急求援的通道…包括信的格式、暗語、乃至紙張和火漆,都有講究…這一點,卑職可以模仿…隻要他們驗證信件的真偽無誤,以‘三堂主’的身份和處境,他絕不會坐視不理…要麼,他會親自或派自己的心腹來聯係我;要麼,他會給出明確的指令…但無論哪種,隻要他動了,我們就有機會。”
“好…”楚瀟瀟下定決心,“那就這麼辦,趙大哥,你口述信的內容和格式,我來代筆…”
趙鐵鷹連忙擺手:“大人,還是卑職來吧,‘三堂主’認識卑職的字,以防萬一,還是卑職來寫比較好。”
楚瀟瀟微微頷首,立即明白他的意思,便走到桌子邊,親自為其研墨掭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