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鐵鷹那聲脫口而出的名字,就像一顆石子投入了平靜的湖麵,瞬間激起了層層波浪。
所有人的目光在頃刻間都對準了趙鐵鷹和麵前那具被楚瀟瀟揭下麵具的屍體上。
楚瀟瀟赫然抬頭,眼神犀利,直直射向臉色依舊蒼白,此刻正依靠在主屋門框上的趙鐵鷹,“趙旅帥,你…認得他?他是什麼人?你二人又有何交集?”
她的語氣急促,眼神中泛著幾分希望,這條意外出現的線索,讓她心中感覺,此人不僅與本次涼州軍械走私案有關,而且極有可能關係到父親楚雄當年的一些舊事。
所以,她一定不能放過這條線索,張口便問。
李憲聞言也快步湊了過來,眉頭緊皺,看了看地上的屍體,又瞥見一旁麵色蒼白的趙鐵鷹,臉上更顯疑惑之態,顯然對此人的來曆極為感興趣。
眼見二人投來一道探究的目光,趙鐵鷹深吸一口氣,努力平複著心中翻湧而起的驚濤駭浪,指著地上那張陌生的臉,表情複雜地開口說道。
“稟王爺,楚大人,此人…名叫劉侃,如果卑職沒有記錯的話,應該是在十一二年前,那時楚大都督剛剛來到涼州不久,有一次帶領我們巡邊至瓜州的時候,一群流竄的兵痞匪徒正在對一個村子燒殺搶掠,大都督當時便命令我們上去救人,而他,便是在那場屠戮中被救下來的唯一幸存者…”
他眯著眼眺望著遠處夜幕下的祁連山,似乎在回憶著當時的場景,“當時,他全家都已經被匪徒殺害了,隻剩下他一個人重傷垂死,大都督把他從死人堆裡刨出來,而後帶回大營命人救治,這才將其從鬼門關拉了回來…那時,似乎就是封老先生看的,楚大人隨後可向封老先生求證…”
他頓了頓,眉頭微蹙,梳理著腦海中有些雜亂的記憶,“後來,因為他讀過些兵法,懂得識文斷字…楚大人您知道在軍中這樣的人並不多,而且他也感念大都督救命之恩,便自願留在軍中效力…”
說著,他扭頭看向楚瀟瀟,眼神複雜,“大都督見他機敏,簡單問了他幾個問題,他都能對答如流,且有些建議深得大都督讚許,於是便將他安置在身邊,做了個帳前參軍,負責平日裡的一些文書往來和軍令傳達…算是親信之人…”
說到這裡,趙鐵鷹的臉上充滿了難以置信的神色,有些困惑道:“可是…可是自從楚都督蒙難之後,此人便如同人間蒸發了一樣,再無音訊,當時沈校尉也命人尋找過,可都如石沉大海,卑職…卑職怎麼也沒有想到,再次見到他,竟然會是在這種情況下…他…他竟然成了左威衛大將軍郭榮的替身,為他做下這等傷天害理的事情。”
他竟然是帳前參軍…父親的親信?
楚瀟瀟的心猛地一沉。
這個身份,遠比一個普通的假扮者要棘手得多…這意味著,這個劉侃,不僅熟悉父親當年的很多事情,也可能接觸過軍中的一些機密。
李憲聽完,伸手慢慢摸著下巴,說出了自己心中的疑問:“這就奇了怪了,按你這麼說,楚雄都督當年對他有救命之恩,猶如再生父母,他就算不念著報恩,也不該反過來助紂為虐,幫著郭榮和李文遠這些人吧?如此忘恩負義,豬狗不如!”
他的疑惑直指問題核心,但顯然,此刻地上那具屍體已經沒有辦法給出任何答案了,
這個在常人看起來矛盾的點,給剛剛掀開迷霧的涼州上空又增加了一重迷霧,恐怕隻有抓住真正的郭榮和李文遠,才能將真相徹底揭開。
“哼!”想到這裡,李憲將目光轉向一旁垂手而立的魏銘臻,語氣陡然一沉,“魏將軍倒是好手段,本王和楚大人千辛萬苦布下此局,就是為了要一個活口,你倒好,直接一刀給本王捅死了,下手真是乾淨利落。”
他話語中的譏諷絲毫不掩飾,滿是對魏銘臻的懷疑…方才魏銘臻那“失手”的一刀,雖然是假郭榮在躲閃時意外造成的,但是實在是有些太過於巧合了,讓他不由得不往其他方麵多想。
魏銘臻聞聽此言立刻單膝跪地,手中的橫刀“咣當”一聲磕在地上,他低著頭,拱手道,“王爺息怒,方才情勢危急,假郭榮劍法淩厲,末將恐傷及其他人,隻想著將其儘快製服,那一刀本想著廢其手腕,讓他不再有發難的機會,卻沒想到…奈何此人閃避迅速,身形變幻的間隙,末將收刀不及,釀成大錯,請王爺、楚大人責罰。”
楚瀟瀟靜靜地在一邊看著魏銘臻,見他在衝李憲解釋的過程中並沒有什麼異樣,語氣也頗為誠懇,聽起來合情合理,雖然心中的疑慮並沒有因為他這一番解釋而完全消散,但她深知,此刻沒有任何證據能證明魏銘臻是故意為之。
在旁人看來,魏銘臻奮力救援,不顧自己的安危,力戰強敵,所謂的“失手”也隻是在交手中的意外。
現在深究,不僅問不出個所以然,反而可能引發自己內部不必要的猜忌,從而會讓魏銘臻心生積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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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到這裡,楚瀟瀟緩緩開口,打斷了李憲即將出口的進一步斥責:“王爺,事已至此,追究無益,魏將軍也是救人心切,況且纏鬥中,刀劍無眼,機會瞬息萬變,誰也無法保證萬全,或許…真是天意如此,此人命該絕於今夜。”
她頓了頓,繼續道:“魏將軍今夜率軍來援,奮勇殺敵,有功無過,您就不必再苛責他了。”
聽到楚瀟瀟親自開口為魏銘臻說話,李憲愣了一下,他看了看楚瀟瀟沒有任何表情的臉色,又瞪了魏銘臻一眼。
雖然心中仍有不快,但還是悻悻地哼了一聲,沒再繼續發作。
隻是他最後看向魏銘臻的那一眼,竟讓這位年輕的金吾衛中郎將,脊背莫名感到一寒。
“既然楚大人都這麼說了…罷了…”李憲揮揮手,語氣依舊有些不爽,“行了,你起來吧,後續事宜,若再出紕漏,本王定不輕饒。”
“末將謝王爺、楚大人不罪之恩,今後定當竭儘全力,戴罪立功…彌補這一次的失誤”
魏銘臻沉聲應道,這才站起身,垂首立在一旁,姿態放得極低。
楚瀟瀟這時吩咐道:“魏將軍,即刻打掃現場,將所有還活著的黑衣人帶回去,嚴加審訊,將陣亡的弟兄們妥善收斂,傷者速速送回刺史府找封先生救治,至於這劉侃的屍身…”
她低頭看了一眼地上那具穿著“郭榮”衣服的屍體,“抬回去,就放在刺史府的殮房內,本使回去要勘驗一下。”
“是,末將領命…”魏銘臻抱拳,立刻轉身前去安排。
……
館驛這邊的廝殺雖然結束,但夜晚的忙碌才剛剛開始…
刺史府的地牢內,燈火昏暗,空氣中彌漫著黴味和血腥氣。
幾名被俘的黑衣人被分彆關押在狹小的囚籠內,他們身上的黑衣破損,帶著傷痕,但每個人都緊閉雙眼,或者直勾勾地地盯著牆壁,相互之間沒有任何對話。
對於這些人,楚瀟瀟自然是要親自審訊的,時間緊迫,她並沒有動用大刑,對於這些經過嚴苛訓練的死士而言,這等酷刑的效果非常有限。
她站在牢房外,隔著粗大的木柵欄,目光平平地掃過裡麵的人,“說出真的郭榮在哪兒,可免一死。”
……
一陣沉默,沒有人回應。
“你們為誰效力?‘血衣堂’的總舵又在何處?”
……
沉默依舊。
“劉侃為何會假扮郭榮?他與真郭榮是何關係?”
……
無論她問什麼,給出怎樣的條件,甚至直接說明隻要說出來,便可以保全他們的家人,但那些黑衣人都像一個個木雕一樣,對她的話充耳不聞。
偶爾有人抬起眼皮,眼神裡也隻有一片漠然,這些人早已將生死置之度外。
連續審訊了三人,皆是如此。
楚瀟瀟站在幽暗的甬道裡,揉了揉眉心。
這些人是真正的死士,想從他們嘴裡撬出東西,難如登天。
她揮了揮手,示意獄卒將人帶下去,嚴加看管。
看來,突破口暫時不能放在這些人身上了,那便隻剩下一處能開口的地方了。
……
位於刺史府後院的殮房,此時燈火通明。
相比於地牢的陰森,這裡更多的是一種對待生命的肅穆感。
劉侃的屍體被安置在房間中央的木台上,褪去了那身彰顯身份的將軍常服,隻著一件白色內襯。
台子邊沿放置的燭台火苗跳動,映照著他已沒有血色的臉龐。
楚瀟瀟已換上了她那身白色的仵作服,長發利落地束起。
李憲、封之絎、沈括以及手持紙筆準備記錄的孫錄事,都肅立在一旁,氣氛凝重。
“開始吧…”楚瀟瀟平靜的聲音在殮房中響起,不帶著任何情緒。
她首先走到台前,仔細檢查屍體的外表。
孫錄事在一旁研好墨,掭好筆,屏息以待。
“男屍一具,年約三十有五至四十之間…”楚瀟瀟一邊檢查,一邊清晰地口述,孫錄事則立即奮筆疾書,“身長約七尺六寸,體型中等偏壯,手足有常年習武形成的繭痕…”
她翻開死者的眼皮:“雙目角膜輕度渾濁…”又捏開其口腔,借助燭火查看:“口唇、齒齦無異常顏色變化,未見出血點或外傷痕跡。”
隨後,她解下屍體僅存的內襯,露出整個軀乾。
左胸心口處,那個被魏銘臻一刀刺穿的傷口赫然在目,邊緣相對整齊,是典型的銳器刺創,也是唯一的致命傷。
“體表除心口致命傷外,另有多處陳舊性疤痕,符合其多年從軍的特征,除此以外無其他明顯新鮮外傷…”
初步外表檢驗完畢,並未發現明顯異常。
接下來,楚瀟瀟取出了隨身攜帶的“白骨銀針”,著手準備檢驗是否有中毒跡象…結合查案以來發現的“龜茲斷腸草”之毒,這也是她堅持要連夜驗屍的主要原因。
“封先生,勞煩您協助…”楚瀟瀟對封之絎頷首示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