荊襄之地多流民。
所謂流民,多是在原籍地受兵、匪、旱、澇、蟲等天災人禍,又不堪官府與地方豪紳的壓榨盤剝,不得不背棄家園,四處逃亡的人。這些人中,老弱病殘者多半轉死溝壑,僥幸活下來的則聚於山林間,或墾荒種植以換糊口之資,或嘯聚嘩變,落草為寇,依山據險,與官府對峙。
而荊州襄陽一帶,既是九省通衢,地處要衝,又有高山險阻,無巡檢司盤詰,於是天然地成為流民群聚之所。
陽春三月,荊州府裡彌漫著鐵鏽味兒的冷氣。在寅賓門附近一座城樓上,豎著三根木杆,每根木杆上都綁著一個塞滿稻草的假人。風一吹,稻草就在皮裡嘩啦啦響。
蜷縮在黃土地上的連嬅睜開眼時,隻聞到一股土腥混合著血腥的臭味。她的目光從寅賓門城牆角落的青苔一路往上,飄到城樓上那幾根顯眼的木杆處。
這是在搞什麼行為藝術嗎?連嬅意識渙散地想,真的不會被城管當場拿下嗎?
很快她就發現那些綁在木杆上的稻草人,頂上還插著一顆頭。和略顯滑稽、不成比例的“稻草身體”相比,這幾顆頭簡直栩栩如生。黑糊糊的發絲和胡須彼此粘連著,僵硬成塊,被風掀起時便露出底下猙獰的臉,一道長長的疤,魚一樣快要瞪出來的眼珠子,和紫黑色大張著的嘴。
連嬅與那雙怒目圓睜的魚眼遙遙對視了兩秒,一陣心悸,又把視線挪回到牆角的青苔上。
凜凜寒風凍得她整個人打顫,又時不時熱得猶如火烤。她的意識昏昏沉沉,甚至常常感受不到自己的四肢,有一種魂魄離體般的錯覺。
作為畢業剛滿半年的計算機專業大學生,連嬅曾經吐槽自己996的碼農生活為活人微死,如今她又有了截然相反的體驗,叫死人微活。
童話故事裡賣火柴的小女孩在凍死之前看到了溫暖的火爐、噴香的烤鵝、美麗的聖誕樹和死去的祖母,而連嬅在生命儘頭卻看到了詭異的走馬燈。
一個穿著青灰色道袍的童子,大約十歲的樣子,皮膚細白,眉眼精致,在一群人的擁簇下向另一位頭戴香葉冠、身穿天青色雲紋道袍的道長行禮。
“兒臣給父皇請安。”
像是一場格外荒誕的過家家遊戲。
不屬於她的記憶洗腦式重放著:你是當今皇帝與過世的陳皇後的女兒,是身份貴重的皇長女……
連嬅微弱地反抗著:不對,我一輩子都沒去過北京。
但模糊的記憶畫麵並不受她主觀意識的掌控:你生長在顯靈宮,自出生起便跟隨邵天師修道,三歲即熟讀《道德經》,四歲能背《太上感應篇》,五歲學扶乩、六歲能提筆寫青詞……宮裡誰都知道,你是陛下證道的仙果!
她心裡就吐槽:這科學嗎?是什麼天才萌寶文的設定?
寅賓門迎來送往,運送貨物的車夫、進城做生意的商賈、攜友交遊的士人等等,基本都是些男人。他們裹著各式頭巾,穿著寬大的長袍,像橫店裡跑龍套的群眾演員。沒有人關心路邊是不是有個凍死的小孩,倒是有不看路的不小心踢在連嬅尚且柔軟的身體上,然後踹一腳,唾一口“晦氣”。
那些片段式的走馬燈不知道第多少遍重映後,連嬅猶如回光返照般終於恢複了一絲精神。
強烈的求生意誌支撐著她努力伸長手拽住路邊行人的衣角,盼望能遇到一位善良有愛心的人,看出她興許還有救,把她送去醫院或者什麼診所。可那些被拽到的人通常像是踩到了臟東西,一邊狠狠地踢開她,一邊罵幾句聽不懂的方言。
“求求你……救救我……”這六個字她不知道說了多少遍,說得本來就乾澀的喉嚨越來越沙啞。
終於有一個人願意稍微停留腳步。他俯身,探探連嬅的鼻息,頗有些驚訝地揚聲:“霍,竟然還有氣兒。”
連嬅更用力地扯著他的衣服,袖口往下滑了一小截,露出一段沾了泥灰也細皮嫩肉的手腕。
一看就知道不是個乾活兒的手。
這種多半是被拐子拐來後生了病,往路邊隨手一丟的賠錢貨。
臟是臟了點,樣貌也看不清楚,但估摸著洗一下應該有幾分賣相。
連嬅哪裡知道他的算盤,她急於拽住這根救命稻草,生怕對方猶豫後不願擔麻煩。燒糊塗的腦子失去了控製言語的能力,她惶惶然脫口而出:“我是……皇帝的……女兒,救救我。”
這荒唐話和“我是秦始皇,給我打錢”倒有異曲同工之處。做人口買賣的都是人精,誰聽了不得笑掉大牙。
於是男人站起身,冷笑一聲:“原來是個瘋子,真背時。”他又往連嬅身上狠踹了兩腳,“好狗不擋道,滾一邊去。”
天色漸晚,在熹微的日光即將徹底被黑暗吞噬之際,又有兩個年輕人路過連嬅的“屍體”。
一個穿著藍袍的青年說:“這小乞丐看著倒是可憐。哎,仇將軍帶兵剿匪,不曉得要剿多久。八嶺山的匪首都吊在城門樓了,聽說死了不少人,屍體就近扔到湖裡,那一片簡直臭氣熏天。”
他感慨了兩句,腳步卻沒停,往外走出幾米遠,才發覺同伴沒有跟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