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個乾苦力活的能這麼皮白肉嫩,說出來真是鬼都不信。
但興許是出於某種人道主義精神,張居正歎了口氣,拍了拍這個怪小孩的腦袋。
“你願意的話,就暫住在我家吧。等聯係到你的親人,再讓他們來荊州接你。”
——那似乎不是很好聯係,可能得等你考中進士了。
事實上,連嬅對自己目前的處境還知之甚少。
她的便宜爹嘉靖皇帝朱厚熜,本是湖廣行省安陸州一個藩王的兒子。隻是武宗皇帝朱厚照駕崩時無子,他的父親孝宗又隻留了這麼一個獨苗,於是按照兄終弟及的祖訓,興王世子朱厚熜承統,年號“嘉靖”。
嘉靖的生母,獻太後蔣氏於去年十二月病逝。本來應該將嘉靖的父親、從沒當過一天皇帝的睿宗的棺槨遷至北京天壽山合葬。可嘉靖猶豫過後,力排眾議,一定要將母親梓宮南下。
於是浩浩蕩蕩的嘉靖南巡開始了。
在連嬅模糊的記憶裡,她也是隨行的一員。但究竟是怎麼從安陸來到荊州,又是怎麼半死不活倒在路邊,卻完全沒有印象。
一個年僅十一歲的小姑娘,從出生起就被鎖在道宮內,母親死得早,父親待她冷淡,唯一疼愛她的奶奶也病逝了,沒有任何染指權力的可能性,她能得罪誰呢?
連嬅忍不住陰謀論腦補,並對扮演一個有生命危險的、道宮裡的祥瑞沒有半點興趣。
大明的公主跟漢唐的公主是同一物種嗎?有任何地位可言嗎?唯一的優勢隻是吃喝不愁。連封號都得等定了親、嫁人前才能得到。
既無封地,也無食邑,十五六歲一道賜婚聖旨嫁出去,駙馬一家都得跟著當吉祥物。然後公主一輩子守在十王府裡,每個月跟駙馬見兩麵,駙馬死了,就守著他的牌位和兒子,人生一眼望到頭。
再想想記憶裡喜怒不定、高深莫測的道長爹,她的心臟都忍不住一抖。
禍兮福之所伏,雖然九死一生,但重獲自由的機會這不是來了!朱連嬅乾脆就死了算了!她一點也不懷念煙霧繚繞的顯靈宮,一點也不懷念陰沉沉的紫禁城!
這世界上一切同盟關係都逃不過同舟共濟、同床異夢、同室操戈、同歸於儘,甚至如果千百年後青史有名,還能來一個同人文學。
仇鸞與嚴嵩,本該處於第一階段。
他們有共同的敵人——從扳倒張孚敬後便在內閣一手遮天的夏言;也有共同的利益——隻要夏言倒台,嚴嵩上位,那麼權利和金錢都近在咫尺。
但此時此刻,仇鸞揉碎了嚴嵩傳來的密信,怒火中燒,在荊州衛的衛所內踱來踱去,恨不得現在出發去承天府找這位大宗伯當麵對質。
半個月前,陛下在顯陵臨時營帳內遇刺,大都督陸東湖趕到後,雖然殺退了那幫不要命的流匪,卻發現皇長女失蹤了。
這可是孝潔皇後與陛下的獨女!據說她降生時口銜玉珠,紫氣衝庭,因此有個小名喚作“玉奴”。陛下登極以來十五載,後宮內有且僅有這麼一個孩子。直到十五年十月,太子降生,國本才算穩定下來。
皇長女不僅生而有異,還悟性頗高,極有仙緣。她三歲識字,六歲時已通讀《道德真經》《衝虛真經》《玉皇經》等。七歲時陛下力排眾議,甚至廷杖了幾位上疏反對的給事中,將皇長女送到文華殿,由時任首輔的張孚敬代為教導。
其榮寵之盛,可見一斑。
這個金疙瘩丟了,負責營帳守衛的武官們哪一個不是噤若寒蟬,脖子涼嗖嗖?嚴嵩卻主動為他仇鸞請纓,把吃力不討好的尋找皇長女的任務往他頭上攬。
甚至為了皇室顏麵,這尋人還要幌作剿匪,暗中查探。
倘若找不到,或者隻找到了屍體,他仇鸞彆說烏紗帽能不能保住,項上人頭也該掉了。
從承天府沿著流寇逃亡路徑一路搜尋,好不容易在荊州府江陵縣一家當鋪找到了公主的玉佩,順藤摸爪抓了幾個人牙子,卻隻聽見人丟了,沒有下一步的線索。哪怕他把三個牙儈剝皮揎草掛在城門樓上,也查不到皇長女任何消息。
仇鸞心裡猜測是凶多吉少了,報信給嚴嵩希望把他摘出去另派人來找,卻隻得到了一封口氣強硬的回信,明裡暗裡指責他效率低下,推三阻四。
他看完信,氣得一腳踢翻了正堂的黃花梨木桌。
另一邊,他苦尋不到的人已經踏進了張家的大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