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焰如野獸般貪婪地舔舐著夜色,將亞曆山大港的天空染成一片血橙。這不是普通的火焰,而是帶著某種宗教狂熱的毀滅之焰,一種試圖抹去整個時代記憶的意誌之火。濃煙滾滾,裹挾著千百年來人類智慧的灰燼,升騰至星空,仿佛一場為文明舉行的野蠻葬禮。街道上回蕩著尖叫、馬蹄聲和狂熱的禱告,這座城市正在被撕裂——不是被軍隊,而是被信仰的狂潮。
在這混亂的夜晚,空氣凝重得仿佛能夠觸摸。灼熱的風挾帶著紙莎草的灰燼和羊皮卷焦糊的氣味,飄散在城市的每個角落。遠處,塞拉皮斯神廟的輪廓在火光中搖曳,宛如巨人的垂死掙紮。這座被譽為古代世界最後的知識聖殿,此刻正被狄奧多西一世皇帝的敕令和基督徒的狂熱所吞噬。
大理石柱在高溫下迸裂,發出如同巨人骨骼斷裂般的可怕聲響。紙莎草卷軸化作飛舞的火蝶,在空中短暫地閃耀後便化為灰燼。羊皮經卷蜷縮成焦黑的殘骸,上麵承載的智慧隨之永遠消失。空氣中彌漫著一種複雜的氣味——燃燒的皮革、熔化的蠟板、烤焦的墨水,以及某種更深層的東西,仿佛思想本身正在被焚燒時發出的無形尖嘯。
在這一切混亂的中心,一個身影在火光搖曳的走廊中蹣跚前行。
赫倫,圖書館最後的管理員之一,已是耄耋之年。他那布滿皺紋的臉被煙灰和淚水染成灰黑,白色長袍的下擺已被火星點燃,但他似乎毫無察覺。他的眼睛因年歲而渾濁,但此刻卻閃爍著異常清明的光芒,那是一種近乎瘋狂的決心。
其他學者或已逃亡,或跪地祈求他們再也無法相信的神祇的寬恕,但赫倫的目光堅定,他有一個使命,一個比個人生死更為重要的使命。
“不能讓他們得到它,”他喃喃自語,聲音嘶啞,“絕不能。否則所有的循環將再次開始,永無儘頭。”
他避開主廳——那裡已成為一片火海——轉向一條鮮為人知的狹窄階梯,通向圖書館最古老的地下書庫。這裡的空氣稍微涼爽,但濃煙依然緊追不舍,如同有生命的追兵,決心要吞噬一切。
地下書庫的景象令人心碎。數千卷藏書被隨意堆棄,等待火焰的降臨。這些卷軸包含了人類幾個世紀來的智慧:阿裡斯塔克的日心說理論、阿基米德的機械原理、埃拉托色尼計算地球周長的手稿,以及無數其他珍貴的知識。但赫倫的目光沒有在這些人類智慧的瑰寶上停留。他踉蹌著穿過迷宮般的書架,最終停在一麵看似普通的石牆前。
他的手指顫抖著撫過石麵上幾乎難以察覺的紋路——不是希臘或埃及的圖案,而是更加古老、更加幾何化的符號:螺旋、分形、完美到令人不安的多麵體。這些符號似乎不屬於任何已知文明,它們的精確度和複雜性超乎尋常,仿佛來自另一個世界或者另一個時代。
隨著他低聲吟誦一段早已被遺忘的咒語般的序列,石塊無聲地滑向一側,露出後麵一個小小的密室。這個過程沒有發出任何聲響,仿佛石頭本身是有生命的,正在聽從古老的命令。
室內空無一物,除了一座黑色的玄武岩祭壇,上麵安放著一個物體。
即使在這個生死關頭,赫倫仍不禁屏息。那是一個圓筒,長約一臂,直徑一掌。它由某種他無法辨識的金屬製成,既非青銅也非鋼鐵,在跳動的火光中泛著幽藍的光澤。表麵刻滿了與門外相同的幾何符號,它們似乎在移動、旋轉,隨著光影的變化而改變形態。圓筒沒有明顯的開口或接縫,渾然一體,仿佛不是被製造出來,而是從宇宙誕生之初就如此存在。
赫倫伸出顫抖的雙手,觸碰圓筒。它出奇地冰冷,與周圍的熾熱形成詭異對比。當他舉起它時,發現它輕得不可思議,幾乎像是由光構成而非金屬。
“最後的鑰匙,”他低語,眼中湧出淚水,“所有循環的見證者。”
突然,上方傳來梁柱坍塌的巨響,整個地下書庫隨之震動。灰塵和碎石從天花板落下。時間不多了。
赫倫將圓筒緊緊抱在胸前,仿佛它是活生生的嬰孩。他最後看了一眼這個守護了大半生的聖地,然後轉身衝入濃煙之中。
重返地麵猶如墮入地獄。圖書館的主結構正在崩塌,燃燒的碎片如雨點般落下。赫倫憑借七十年來對每個角落的熟悉,在倒塌的書架和燃燒的卷軸之間穿梭。有一次,一根燃燒的橫梁在他麵前轟然落下,險些將他壓碎。
記憶如潮水般湧來——他年輕時第一次踏入這座圖書館的敬畏;與來自世界各地的學者們交流的日日夜夜;那些無數個深夜,他在油燈下研究古老文獻,試圖解開宇宙的奧秘。而現在,這一切都在火焰中消失。
他終於衝出圖書館的大門,跌入外麵的混亂之中。街道上擠滿了暴徒、士兵和驚恐的市民。一些人在搶奪從火中搶救出來的財物,另一些人則跪地祈禱,還有許多人在肆意破壞他們視為異教象征的雕像和建築。
赫倫將圓筒藏在袍子下,低著頭儘可能不引人注目地前行。他需要到達港口,找到一艘船,任何能帶他離開亞曆山大的船。
街道上的景象令人心痛。暴徒們不僅滿足於焚燒書籍,還在破壞雕像、砸碎鑲嵌畫、推倒古代賢者的紀念碑。一個年輕人正用錘子敲打希帕蒂婭雕像的麵部,那是一位備受尊敬的女數學家和哲學家。赫倫感到一陣惡心,不僅因為這種野蠻行徑,更因為他們不知道自己在摧毀什麼。
“老頭!你拿著什麼?”
赫倫的心一沉。兩個皇帝士兵擋住了他的去路,他們的鎧甲在火光中閃爍,目光中混合著懷疑和貪婪。
“沒什麼,軍爺,”赫倫試圖讓聲音保持平穩,“隻是些個人的物品。”
年紀較大的士兵眯起眼睛。“在這樣的夜晚從圖書館出來?你看起來像個異教學者。也許你偷了屬於教堂的東西。”
年輕些的士兵上前一步,粗魯地掀開赫倫的袍子。當他的目光落在圓筒上時,倒吸一口涼氣——不僅因為其顯眼的價值,更因為那奇異的光澤和仿佛自行移動的雕刻。
“這是什麼巫術製品?”年輕士兵後退一步,手按在劍柄上。
年長士兵的眼神變得銳利而認知。“不是巫術,”他低聲道,聲音中帶著一絲恐懼和敬畏,“是‘守望者’尋找的東西。他們說誰找到它,誰就能得到永生和力量。”
赫倫的心跳加速。連這些普通士兵都聽說過守望者?那個秘密組織的影響力比他想象的更加深遠。
“把它交出來,老頭,”年長士兵命令道,“我們可以饒你一命。也許甚至能分你一點獎賞。”
赫倫緊抱圓筒。“我不能。你們不明白這東西的危險性。它會——”
他的話被年輕士兵突然拔劍的動作打斷。“交出它,否則就死。”
就在那一刻,赫倫做出了決定。他用儘全身力氣,將圓筒像棍棒一樣揮出,擊中年輕士兵的臉。令人驚訝的是,金屬與血肉接觸時發出奇特的嗡鳴,士兵慘叫一聲倒地,仿佛被閃電擊中而非簡單的擊打。
年長士兵目瞪口呆,赫倫利用這個機會轉身逃入一條狹窄的小巷。他聽到身後憤怒的喊叫和追趕的腳步聲,但他不敢回頭。
他在亞曆山大曲折的街道中奔跑,這是他有生以來從未有過的奔跑。血液在耳中轟鳴,肺部如燃燒般疼痛,但他緊緊抱著圓筒,仿佛它就是生命本身。
多次他險些被抓住。一次他躲在一輛裝滿稻草的驢車下,屏息聽著士兵跑過。另一次他混入一群被驅趕往教堂的異教徒中,直到有機會溜走。
逃亡途中,赫倫的思緒飄回了過去。他記得自己第一次聽說“循環”理論的時候——那是一個古老的信仰,認為曆史不是線性前進的,而是循環重複的。文明興起又衰落,每一次都似乎無法避免地走向自我毀滅。而這個圓筒,據傳說,是打破這種循環的關鍵,或者是加速循環的工具——取決於誰掌握它。
他還記得導師的話:“赫倫,有些知識太危險,不能落入錯誤的手中。我們的職責不是使用它,而是保護它,直到人類準備好。”
現在,他成了最後的保護者。這個想法既令人敬畏又令人恐懼。
最終,他到達了港口區。這裡的混亂甚至更甚,人們瘋狂地試圖登船離開這座燃燒的城市。船隻供不應求,價格高得離譜。
赫倫絕望地環顧四周,意識到他永遠無法憑自己登上一艘船。然後他的目光落在一個熟悉的身影上——敘利亞商人馬庫斯,他偶爾向圖書館出售罕見的卷軸和墨水。此刻馬庫斯正在監督工人將最後一批貨物裝入一艘中等大小的商船“阿爾忒彌斯號”。
“馬庫斯!”赫倫喊道,蹣跚著走向商人。
商人轉身,驚訝地揚起眉毛。“赫倫?以所有神之名,你在這裡做什麼?我以為你會在——”他朝燃燒的圖書館方向點頭。
“沒有時間解釋了,”赫倫氣喘籲籲地說,“你需要帶我離開亞曆山大。就現在。”
馬庫斯露出為難的表情。“赫倫,我的朋友,我很樂意,但船已經滿了。而且皇帝的人到處都在尋找異教徒——”
赫倫抓住商人的手臂,力道之大出乎他自己意料。“馬庫斯,聽我說。人類文明的命運可能就取決於此。”他將圓筒稍稍露出袍子。“如果我被抓住,如果這個東西落入錯誤之手……一切就都完了。所有的循環將再次重複,永遠無法打破。”
馬庫斯凝視著圓筒,被其奇異的美所吸引。作為經常旅行的人,他見過許多奇珍異寶,但從未見過這樣的東西。它似乎在低聲呼喚他,承諾揭示宇宙的秘密。
遠處傳來喊叫聲。士兵們正在係統地搜查港口。
“好吧,”馬庫斯迅速決定,“但你需要躲起來。貨艙裡有一個隱藏的隔間,用於躲避海盜。進去保持安靜。”
赫倫幾乎因釋然而癱倒。“謝謝你,我的朋友。你不知道——”
“現在沒時間道謝,”馬庫斯打斷他,示意工人,“快來!”
在水手的幫助下,赫倫被匆匆帶上船,藏入貨艙底部一個狹窄黑暗的空間。他聽到頭頂甲板上傳來沉重的腳步聲和盤問聲,但最終士兵們離開了,顯然相信商人沒有藏匿任何人。
幾個小時過去了,船終於起航。赫倫能感覺到波浪的起伏,聽到帆帆的吱呀聲。他們正在離開亞曆山大,離開燃燒的圖書館,離開他一生所知的一切。
當老學者的relief是短暫的。在逃亡的腎上腺素消退後,他意識到自己受傷的程度。一根斷裂的肋骨?內出血?他呼吸艱難,每次吸氣都伴隨著劇痛。
他還感到一種奇怪的寒冷從圓筒中滲出,滲入他的骨骼。它似乎在吸收他的生命力,他的溫暖,以換取……什麼?
當馬庫斯最終打開隔間時,他們已經遠離海岸,亞曆山大隻是地平線上的一個橙色光點。
“赫倫?你還好嗎?”商人手持油燈,俯身查看學者。
赫倫幾乎無法保持清醒。他的臉色蒼白如紙,嘴唇發藍。“馬庫斯,”他聲音微弱,“聽我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