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拉格地下實驗室中那令人窒息的對峙,最終以一種近乎超現實的方式化解了。宗座遺產管理局的局長,那位以鋼鐵意誌和深不可測的城府著稱的老人,緩緩將那個足以抹平一切的自毀裝置放在冰冷的合金地板上。那一聲輕微的“哢噠”聲,在寂靜無聲的實驗室裡卻如同驚雷。這不僅僅是武器的放下,更是一種意識形態的屈服,一個舊時代的終結,和一個充滿不確定性的新時代的開啟。葉舟看到局長眼中複雜的情緒——不甘、釋然、警惕,還有一絲難以察覺的、對未知未來的敬畏。曾經勢同水火的雙方,因對那超越理解的“網絡”的共同敬畏和對其潛在危險的共同認知而暫時團結。但這種聯盟脆弱得像威尼斯的琉璃,建立在流沙之上,無人知曉下一次考驗來臨之時,它是否還能存續。
一周的時間在一種奇異的氛圍中流逝。葉舟、諾瓦克教授、艾莉絲、皮拉爾偵探以及科瓦奇博士,現在置身於宗座遺產管理局提供的一處高度機密的設施中。這裡與其說是實驗室,不如說是一座現代化的修道院,融合了最尖端的科技與厚重的曆史感,位於羅馬城地下深處,據說就在某處古羅馬遺跡的下方。資源不再匱乏,他們擁有了之前難以想象的計算能力、曆史文獻訪問權限和分析工具。瓦西裡娃特工成為了他們與宗座遺產管理局新領導層之間的正式聯絡人,她的專業和冷靜稍稍緩解了團隊的不安。
然而,網絡的完全激活,如同推倒了第一張多米諾骨牌,引發的連鎖反應正以驚人的速度席卷全球。監測屏幕上的報告令人心驚肉跳:開羅上空出現了持續三分鐘的海市蜃樓,顯示的卻是從未存在過的遠古叢林;東京市中心數百人同時經曆了一段相同的、細節清晰的“未來記憶”,內容是關於一場並未發生的流星雨;北歐一個小鎮的物理常數發生了微小但可測量的偏移,導致當地的水以奇怪的方式凝結又融化……這些事件不再是孤立的異常,它們正編織成一張越來越清晰的全球性網絡。
“看這裡,”葉舟的聲音帶著疲憊與興奮交織的沙啞,他指著中央主屏幕上不斷更新的全球監測圖。能量波動的地點像星辰一樣閃爍,卻又被無形的線連接起來。“這些事件不是隨機的。它們形成一種模式,一種數學序列……但極其複雜。”
諾瓦克教授湊近屏幕,鼻尖幾乎要碰到玻璃,他調整著眼鏡,手指在輔助控製板上飛快地操作,進行著濾波和模式識彆算法。“上帝啊……”他倒吸一口涼氣,“這……這看起來像是質數序列。但不是我們熟悉的二維線性序列。這是……高維度的、拓撲結構下的質數分布!這怎麼可能?網絡在用數學語言……說話?”
艾莉絲從她的安全監控崗位轉過頭,眉頭緊鎖。即使在這個相對安全的避難所,她依然保持著最高級彆的警戒。“‘看守者’中的那些極端派係呢?他們真的能接受這種……合作嗎?”她的目光投向瓦西裡娃。
瓦西裡娃的特工麵容一如既往地嚴肅,她放下手中的加密通訊器。“不完全接受。局長的新政策遇到了巨大阻力。許多成員,在經過……勸導和情況簡報後,選擇了服從並嘗試理解。但有一個派係,由前行動指揮官卡爾·海因裡希領導,在交接期間消失了。他們帶走了相當數量的尖端裝備、研究資料,以及……關於網絡‘控製論’的原始研究數據。”
皮拉爾偵探靠在一張桌子上,雙臂交叉,點了點頭,他的眼神銳利如鷹,仿佛能穿透牆壁看到遠方的陰謀。“而我們收到的線報顯示,‘牧羊人’組織中那個崇拜‘純粹秩序’的極端分支,幾乎在同一時間也化整為零,潛入地下。各方情報碎片拚湊起來,我們相信他們聯合了。形成了一個新的、更危險的組織。他們自稱——‘秩序之盾’。”
“秩序之盾”?葉舟感到心臟猛地一沉,一股寒意順著脊椎爬升。這個名字他見過!在索科爾那些散亂、加密的筆記中,潦草地提及過這個名稱,與宗教裁判所最黑暗的時期、與某些試圖“淨化”世界卻導致災難性後果的秘密社團聯係在一起。曆史似乎正在以一種可怕的方式循環。
他們的討論被一陣急促的警報聲打斷。科瓦奇博士幾乎是撞開了控製室的門衝了進來,臉色蒼白,手裡抓著一塊平板電腦,手指因為用力而關節發白。“你們……你們需要看這個。現在!威尼斯……出事了!”
團隊瞬間聚集到主監控站。巨大的屏幕上,高清衛星圖像顯示著水城威尼斯的全景。而在它的上空,一個巨大的、緩慢旋轉的能量漩渦赫然在目!它與他們在布拉格遭遇的漩渦相似,但規模大了何止十倍,結構也更加複雜、穩定,不再是狂暴的能量宣泄,而更像是一個……精心構造的裝置。漩渦中心閃爍著難以名狀的色彩,其下的威尼斯仿佛被籠罩在一個巨大的、活著的萬花筒之下。
“聖馬可廣場,”諾瓦克教授驚異地喃喃自語,手指無意識地劃過屏幕,仿佛想觸摸那虛幻的景象,“但怎麼做到的?為什麼是那裡?”
瓦西裡娃已經坐在控製台前,飛快地調取著數據分析。“能量特征與網絡完全同源,確認無疑。但是……它的調製方式不同。頻率更穩定,諧波更複雜。它被……引導了。被控製了。”她抬起頭,眼神嚴峻,“這不是自然現象,這是人為操控的結果。”
皮拉爾的表情陰沉得能滴下水來。“‘秩序之盾’。隻能是他們。他們一定找到了另一種方式訪問並局部控製網絡,繞過了‘鑰匙’和‘接口’的限製。”
葉舟屏住呼吸,仔細審視著圖像。漩渦並非靜止,它在運動,龐大的能量流像一支無形的巨筆,在威尼斯的天空中描繪著什麼。“等等……看漩渦的中心,它的運動軌跡。它不是隨機移動的。它在……繪製某種東西。一種符號,非常複雜。”
技術員迅速增強圖像,運用算法過濾掉乾擾。漸漸地,一個巨大無比的、由純粹能量構成的幾何符號清晰地呈現在天空畫布上。它結合了完美的圓形、三角形和複雜的內部結構,既讓人想起《光之書》中的古老智慧符號,又有著微妙而關鍵的差異,仿佛進行了某種現代化的演變或加密。
“這是但丁的符號!”科瓦奇博士猛地驚呼起來,激動得聲音發顫,“在《神曲》的原始手稿插圖中發現過!薔薇十字會的密典裡也曾秘密傳承!他們認為它代表著‘天堂與地獄之間的門’,是意識通往不同維度的鑰匙!”
葉舟感到一陣強烈的興奮戰栗席卷全身。阿利吉耶裡·但丁,文藝複興的巨擘,《神曲》的作者……他的作品幾個世紀以來被無數學者從文學、神學、曆史學角度剖析,但也許它最深層的秘密,其作為某種超越性知識容器的本質,一直未被真正理解。如果但丁也知曉網絡的存在……
決策過程迅速而高效。團隊必須立即前往威尼斯,親自調查能量漩渦,理解其背後的意圖和含義,並阻止“秩序之盾”可能發動的任何行動。瓦西裡娃立刻協調資源,調動宗座遺產管理局的快速反應部隊和科研小組提供支援,但她嚴肅警告:“威尼斯現在是一個未知的能量場,常規通訊和導航可能會受到嚴重乾擾。而且,‘秩序之盾’很可能已經布下天羅地網,正等著我們自投羅網。”
前往水城的旅程在一種壓抑的沉默中進行。乘坐的是宗座遺產管理局提供的經過特殊改裝的商務機,內部卻如同移動指揮中心。每個人都在消化著驚人的信息,思考著前方的挑戰。葉舟反複翻閱著加密平板上的《神曲》節選和相關神秘學文獻,試圖找出那符號與網絡之間可能存在的聯係。諾瓦克則在建模分析漩渦的能量模式。艾莉絲檢查著武器裝備,她的動作熟練而冷靜,仿佛一種冥想。皮拉爾通過加密頻道與他在威尼斯的聯係人溝通,試圖獲取地麵情報。科瓦奇博士則沉浸在但丁的生平與時代背景中,尋找著任何可能的線索。
飛機降落在威尼斯馬可·波羅機場時,已是傍晚時分。然而,天空中的能量漩渦如此明亮,使得整個城市籠罩在一種不自然的、夢幻般的光暈之中,仿佛永恒的黃昏。一出機艙,一股奇異的靜默感撲麵而來。沒有預想中的恐慌和混亂,城市陷入了一種詭異的停滯狀態。遊客和居民站在街道上、廣場上、橋頭,仰望著天空,臉上是一種集體性的、茫然的敬畏表情,如同被集體催眠。
“網絡在影響他們,”葉舟低聲說,觀察著周圍的人群,“但不像在布拉格那樣具有侵略性和破壞性。這更像是一種……溫和的引導。或者說,一種沉浸式的展示。”
艾莉絲的手沒有離開隱藏槍套的位置,眼神銳利地掃視著人群和陰影。“或者是一種更微妙、更危險的控製形式。降低他們的警惕,讓他們接受眼前的一切。”
他們乘坐宗座遺產管理局安排的、沒有任何標識的摩托艇,沿著大運河向聖馬可廣場駛去。水波蕩漾,倒映著天空中變幻莫測的光影,整座城市仿佛漂浮在一個巨大的、發光的水母體內。越靠近廣場,能量漩渦的壓迫感越強,空氣中彌漫著臭氧和某種難以形容的、類似於古老羊皮紙和電流混合的味道。
在廣場邊緣棄舟登岸,他們小心地穿過人群。人們似乎完全沉浸在天空的奇觀中,對他們的經過毫無反應,如同夢遊者。聖馬可大教堂和總督府在奇異的光線下投下長長的、扭曲的陰影。
在廣場的中心,能量漩渦的正下方,他們看到了一個更加超現實的景象——大約二三十人,穿著做工精致、仿佛文藝複興時期的服裝,安靜地站立在一個用發光粉末(或許是混合了某些特殊晶體)繪製而成的複雜符號圖案中。他們的站姿似乎遵循著某種嚴格的幾何規律,仿佛正在進行某種無聲的儀式,又像是在集體冥想。他們的表情平靜而專注,與周圍茫然的人群形成鮮明對比。
“不是‘秩序之盾’,”皮拉爾壓低聲音,手按在槍上,“那是誰?某種威尼斯的曆史重現協會?在這個時候?”
當他們謹慎地接近到一定距離時,圖案中央的一位年長男子似乎感應到了他們的到來,緩緩轉過身。他看起來大約七十歲,頭發銀白,梳得一絲不苟,麵容清臒,眼神銳利而深邃,帶著一種古老的智慧和時間沉澱下的權威氣質。他的文藝複興式長袍看似樸素,細節處卻透著不凡。
“歡迎,追尋者,”他的聲音平靜而清晰,帶著優雅的意大利口音,卻奇異地穿透了環境中低沉的嗡嗡聲,“我們一直在等待你們的到來。”
葉舟作為團隊的默認發言人,謹慎地向前一步:“你們是誰?你們在這裡做什麼?”他的手心微微出汗,直覺告訴他,眼前的人絕非等閒。
男子微微一笑,那笑容中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和欣慰。“我們是‘但丁遺產’——幾個世紀以來,一直致力於保護但丁大師作品中所蘊含的最深層次秘密的人。而我們此刻所做的,正是但丁自己曾經做過的事情——與更高的領域進行溝通。”
諾瓦克教授的眼睛瞬間睜大了,呼吸變得急促:“‘但丁遺產’?《神曲》研究界最神秘的傳說?我以為那隻是學術界捕風捉影的謠言!”
男子輕輕點頭,目光掃過團隊每一個人,仿佛在評估他們。“就像許多最珍貴的真理一樣,我們選擇隱藏在plainsight(顯而易見之處)。但現在,隨著網絡的全麵激活,舊時代的規則已改變。是時候揭示部分真相,以應對迫在眉睫的威脅。”他優雅地伸出手臂,引導他們看向頭頂那令人敬畏的能量漩渦和腳下發光的圖案。“但丁·阿利吉耶裡,並不僅僅是一位詩人。他是先知,是神秘主義者,也是一位領悟了宇宙某些終極規律的科學家。他理解了網絡的真正本質——他或許用不同的名字稱呼它,諸如‘神性之光’、‘宇宙心智’或‘原動天’的本質——並通過他不朽的作品,將這種知識編碼其中。”
葉舟的思維飛速運轉。如果但丁真的在七百年前就窺見了網絡的奧秘,那麼《神曲》就絕不僅僅是一部文學傑作——它可能是一份操作手冊,一張意識導航圖,或者……一種與更高維度智能溝通的協議。
“這個能量漩渦,”葉舟追問道,指向天空,“它到底是什麼?它在做什麼?在傳遞什麼信息?”
男子的表情變得凝重起來。“它在響應威脅。‘秩序之盾’……他們正在嘗試某種極其危險的事情。他們試圖利用網絡,按照他們狹隘、僵化的理想來‘淨化’人類,剔除他們視為不完美、不純淨的部分,建立一個絕對‘秩序’的世界。”他的語氣中帶著深深的憂慮。
艾莉絲皺眉:“他們打算怎麼做?通過這個漩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