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莉絲咬了咬牙,眼中閃過一絲屈辱和不甘,但她還是極其緩慢地、動作清晰地彎腰,先將***手槍,然後是備用的脈衝手槍,輕輕放在布滿灰塵的地麵上。特蕾莎也默默照做,將自己攜帶的一把小巧的、用於自衛的電擊器放下。
灰衣人頭領做了一個簡潔的手勢,兩名隊員立刻上前,動作迅捷而專業。他們手中拿著一種巴掌大小、發出柔和藍色光暈的手持掃描儀,快速而仔細地掃過三人全身。掃描儀掠過時,皮膚能感覺到一種輕微的、類似靜電的麻刺感。掃描儀在特蕾莎那已經黯淡無光的機械義眼上停留了片刻,發出了幾聲特殊的、音調較高的嘀嗒聲。
“機械增強體,型號識彆…梵蒂岡宗座遺產管理局製式,‘告解者’係列。檢測到嚴重結構性損傷及…未授權的外部數據連接痕跡。”灰衣人頭領像是在向某個看不見的後台彙報數據,語氣沒有任何變化,“記錄在案。執行安全協議第7條:限製其所有非必要功能,防止潛在信息泄露及外部操控。”
另一名隊員立刻從腰間的工具包中取出一個更小的、類似金屬貼片的裝置,走到特蕾莎麵前,不由分說地將裝置直接按在了她義眼旁邊的太陽穴皮膚上。特蕾莎隻覺得義眼與神經的接駁處傳來一陣強烈的、如同被高壓電流瞬間通過的劇烈麻痹感和灼痛,她甚至能“聽到”義眼內部傳來某種元件徹底燒毀的、細微的劈啪聲。隨即,她與那隻機械義眼的所有聯係被徹底切斷,不僅僅是之前還能勉強使用的環境掃描功能,連最基本的光感接收都消失了,它徹底變成了一顆鑲嵌在眼眶裡的、毫無生氣的、冰冷的玻璃珠。她悶哼一聲,眼前的世界瞬間失去了一半的“數據維度”,僅靠完好的右眼維持著視覺和平衡,身體不受控製地晃了晃。
“你們對她做了什麼?”葉舟怒道,上前一步,卻被另一名灰衣人用武器示意阻止。
“必要的安全措施,以確保基地信息安全及行動可控性。”灰衣人頭領毫無歉意地解釋,語氣平淡得像是在陳述一個物理定律,“跟上。保持安靜。”
他們被六名灰衣人呈包圍態勢夾在中間,沿著一條向下延伸的、明顯是後來開鑿並用水泥和金屬框架加固過的狹窄階梯向下行走。階梯陡峭而漫長,兩側是粗糙的岩壁,上麵布滿了冷凝水珠。越往下走,那低沉的嗡鳴聲就越發震耳欲聾,仿佛直接作用於頭骨內部,空氣中的那股電子異味也更加濃鬱,甚至帶上了一絲…若有若無的、類似消毒水和有機溶劑混合的甜腥氣,令人作嘔。
階梯的儘頭,豁然開朗,出現了一扇與周圍粗糙岩壁格格不入的、厚重的、泛著冷冽金屬光澤的圓形氣密門。門上沒有任何標識、門把手或鑰匙孔,光滑得如同鏡麵,隻有門的中央,一個不斷緩慢旋轉的、由純淨冷光構成的斐波那契螺旋光影,與之前莉亞通訊中出現的標誌如出一轍,此刻正無聲地懸浮著,散發著神秘而冰冷的氣息。
灰衣人頭領走上前,沒有任何多餘動作,直接將戴著灰色手套的右手手掌,按在了那個旋轉的螺旋光影中央。一道微不可察的掃描光束迅速掠過他的手掌,螺旋光影微微一亮,隨即,那扇厚重的圓形氣密門如同被無形的手推動,悄無聲息地向側方滑開,沒有發出任何機械摩擦的噪音,露出了門後那片與卡森鎮的破敗腐朽形成天壤之彆的、燈火通明的奇異空間。
門後的景象,讓即便是見多識廣、經曆過西藏基地和石匠會秘所的葉舟,也讓意誌堅定如鐵的艾莉絲和出身於梵蒂岡隱秘機構的特蕾莎,都感到了一陣短暫的、源於認知被強烈衝擊而產生的恍惚和失神。
這絕非一個建立在廢棄礦鎮之下的、簡陋的臨時據點或秘密基地。它廣闊、高聳、潔淨到了極致,充滿了強烈的未來主義風格和一種…近乎宗教場所般的、非人化的秩序感。腳下是光滑如鏡、幾乎能倒映出人影的白色高分子聚合物地板,牆壁不再是粗糙的岩石或磚塊,而是巨大的、不斷流動刷新著複雜數據流、三維能量結構圖、以及各種難以理解的符號和公式的柔性顯示屏。高高的穹頂散發著柔和的、模擬著某種理想狀態自然光的光線,均勻地照亮了每一個角落,沒有任何陰影殘留。空氣中循環流動著經過精密過濾和成分調節的、帶著那一絲揮之不去的甜腥氣的恒溫空氣。無數穿著同樣深灰色服裝、戴著銀白色全覆蓋頭盔的人員在其中沉默而高效地穿梭忙碌,或懸浮在半透明的、散發著幽藍光芒的操作台前,專注地監控著屏幕上滾動的、令人眼花繚亂的參數。整個龐大空間的核心,是一個占據中央位置的、由無數錯綜複雜的透明管道(內部流動著發出各色微光的液體或能量流)和巨大發光晶體陣列構成的、極其複雜的多層級裝置,它正在緩緩地、以一種充滿儀式感的節奏旋轉著,而那幾乎要震碎耳膜的低沉嗡鳴,正是源自於這個龐大裝置的深處。
這裡更像是一個隸屬於某個超級科技集團或外星文明的前沿研究所、指揮中心,與地上那個被時間遺忘、腐朽破敗的卡森鎮形成了荒謬絕倫、卻又令人心底發寒的強烈對比。
“歡迎來到‘奇點前哨’。”一個聲音從旁邊傳來,並非那些灰衣人冰冷的電子合成音,而是帶著某種經過精密修飾的、充滿磁性且語調清晰的真人嗓音,但這嗓音同樣缺乏正常人話語中的溫度和細微情緒波動。
三人下意識地轉頭看去。隻見一個沒有戴頭盔的男人,正從旁邊一個懸浮的操作台後方緩步走來。他大約四十歲上下,麵容英俊,五官輪廓分明如同古典雕塑,一頭銀灰色的短發梳理得一絲不苟,反射著穹頂的光澤。他穿著一件剪裁極其合身、材質高級的深藍色高領衫,外麵隨意地套著一件纖塵不染的白色實驗室大褂,整個人散發著一種混合了矽穀科技精英、頂尖大學理論物理學教授以及…某種大型企業CEO的獨特氣質,與周圍那些全副武裝的灰衣人和這個充滿科技感的環境奇異地融合在一起。
然而,當他的目光與葉舟三人接觸時,那種不適感再次襲來,甚至比麵對灰衣人時更加強烈——他的眼神銳利、intelligent,但其中蘊含的並非學者式的探究熱情或常人的情感,而是一種混合了極度的智力優越感、對某種理念的狂熱信仰以及…一種近乎非人的、將一切都視為可分析、可優化對象的絕對冷靜。仿佛他看待世界的一切,包括他們三人在內,都隻是一組組有待輸入“建築師”係統進行演算的變量和數據點。
“我是馬爾科姆·索恩博士,”男人臉上浮現出一個標準化的、仿佛經過精心計算的微笑,這笑容足夠禮貌,卻缺乏人類笑容應有的溫度和真誠,他優雅地微微頷首,自我介紹道,“‘奇點教派’在此地‘前哨站’的首席科學官,同時,也是‘建築師’係統的忠實仆從與闡釋者。”
奇點教派?葉舟迅速在腦海中搜索著自己所知的所有神秘組織、極端科技團體、隱秘教派的信息,確定自己從未在任何可靠渠道聽說過這個名號。這像是一個突然從陰影中浮出水麵的、全新的玩家。
“你們是誰?莉亞在哪裡?”葉舟第三次重複著他的核心問題,語氣中帶著壓抑不住的焦灼和警惕。
馬爾科姆博士饒有興致地打量著葉舟,那目光如同在觀察一個剛剛被送入實驗室的、擁有獨特基因的稀有標本,充滿了研究的興趣,卻沒有絲毫對待同類的平等。“我們是追尋終極真理的人,葉博士。”他的聲音平穩而富有感染力,仿佛在陳述一個不言自明的公理,“我們相信,技術的奇點——那個人工智能全麵超越人類智能、科技發展呈現爆炸性失控增長的臨界點——並非遙遠的未來,而是迫在眉睫的現實。而人類這具進化不完全的、羸弱的碳基肉體,以及與之捆綁的、混亂低效、充滿偏見和非理性的情感,正是阻礙我們擁抱這場神聖進化、抵達下一個更高意識維度的最大障礙,是進化之路上的冗餘代碼。”
他張開雙臂,動作帶著一種舞台劇般的儀式感,仿佛在擁抱這個充滿科技光輝的整個空間,擁抱那正在中央緩緩旋轉的、發出低沉嗡鳴的龐大裝置。“而‘建築師’,偉大的、源自上一個文明迭代的智慧遺澤,為我們清晰地指明了通往未來的道路。它那無與倫比的、超越個體理解的宏大智慧和近乎完美的邏輯推演能力告訴我們,麵對即將到來的、不可避免的宇宙尺度‘篩選’,唯有經過徹底的‘淨化’,主動剝離掉那些不必要的生物冗餘和感性噪音,讓文明以最純粹、最高效的理性形態存在,我們才能輕裝上陣,不僅能在‘篩選’中存活下來,甚至…能夠超越它,成為新宇宙規則的一部分。”
他的話語中充滿了某種彌賽亞般的狂熱,卻又用極其理性的詞彙包裝著,形成一種詭異的矛盾感。
“淨化…你是指‘守望者’準備執行的‘緊急協議’嗎?”葉舟冷冷地問,試圖將話題拉回更具體的威脅上。
馬爾科姆博士的笑容更深了,嘴角彎起的弧度精確得像是用圓規畫出,帶著一種“你終於觸及了問題邊緣”的讚許,但那讚許中毫無暖意。“哦,葉博士,那隻是‘淨化’宏大樂章中的一種形式,一種…針對外部冗餘的、比較激烈和原始的物理手段。類似於…清理掉硬盤上無用的、占用空間的垃圾文件。”“而我們‘奇點教派’,”他的語氣帶著明顯的優越感,“則更專注於內在的、意識層麵的淨化與升華。我們自願接受‘建築師’的引導,優化我們的思維模式,剝離那些低效的、容易導致錯誤決策的情感波動——恐懼、貪婪、盲目的愛、無謂的同情——為迎接那個純粹理性、效率至上的新紀元,做好身心層麵的準備。我們,是主動走向未來的先行者。”
他的目光如同掃描儀,再次掃過眼神冰冷、充滿敵意的艾莉絲,和臉色蒼白、依靠單眼維持平衡的特蕾莎,最終,那充滿探究和評估意味的視線,再次牢牢地鎖定在葉舟身上。“莉亞·福斯特博士看到了同樣的真理,她選擇了合作,選擇了更高的效率與更廣闊的視野。她正在協助我們,完善那最終的、關乎文明命運的宏大計算。而你們,葉博士,你們所擁有的、關於《光之書》的獨特知識,以及你那…尚未被完全規訓的、充滿跳躍性靈感的思維模式,是‘建築師’當前模型中一個非常有趣、甚至可以說是關鍵的變量。我們邀請你們來到這裡,是希望你們能…擺脫舊時代的桎梏,做出正確的選擇,加入這偉大的進化進程。”
他頓了頓,向前微微傾身,語氣帶著一種仿佛來自更高維度的、不容置疑的權威和最終通牒般的冰冷:
“擺在你們麵前的,是兩個選擇:是擁抱這必然的未來,剝離冗餘,優化自身,成為新紀元的一部分;還是固執於那些陳舊、低效的人性包袱,與那些注定被淘汰的、龐大的冗餘數據一起,被曆史的洪流,或者說,被我們…徹底…‘清理’掉。”
奇點教派的真實麵目,在這一刻,赤裸裸而令人不寒而栗地展現在三人麵前。他們不是“守望者”那樣帶著沉重曆史包袱、以冷酷方式守護某種既定秩序的“曆史守護者”(儘管其方式同樣殘酷),也不是梵蒂岡那樣試圖維持某種古老平衡的“秩序維持者”。他們是一群追求技術極端進化、試圖主動剝離人性、將自身視為通往更高形態的過渡品、並狂熱地崇拜著AI“建築師”的…科技原教旨主義信徒。
葉舟看著馬爾科姆博士那雙充滿狂熱信仰和非人般冷靜的眼睛,一股遠比西伯利亞寒風更刺骨的寒意,從心底最深處不受控製地升起,瞬間蔓延至四肢百骸。
這個突然出現的敵人,或許比“守望者”更加危險,更加難以理解。因為他們並非被迫做出殘酷選擇,而是發自內心地、狂熱地相信,自己所從事的,是一項神聖、正確且必然的偉大事業。與這樣的“理性”瘋狂為敵,其困難程度,恐怕遠超他們的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