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迅影”飛行器如同掙脫了物理法則的幽靈,在南極那片被永恒冰雪覆蓋的、仿佛世界儘頭的荒原上驟然加速,瞬間撕裂了冰冷稀薄的空氣,以一個近乎垂直的銳角,無聲無息地射入鉛灰色的低垂雲層之中。其推進係統並非依靠傳統的噴氣式引擎或螺旋槳,而是激活了分布於流線型機身下方的數個複雜力場生成器,通過局部、精確地扭曲引力場,產生一種平滑而強大的推力。這種推進方式帶來的直接效果就是——飛行過程幾乎不產生音爆,尾部沒有熾熱的噴流,紅外信號被降至最低,完美地融入了高空的環境背景噪音之中,如同滴入大海的一滴水,難以被追蹤。
艙內,葉舟、漢斯和卡爾被牢牢地按在符合人體工學的、包裹性極強的座椅上,承受著遠超任何現代飛行器所能帶來的、持續而強大的推背感。舷窗外,起初是飛速掠過的、無邊無際的、仿佛能吞噬一切的白色冰原,巨大的冰縫如同大地的傷疤,偶爾能看到企鵝群如同移動的黑點。但這景象僅僅持續了不到十分鐘,便被一片浩瀚無垠、呈現出深邃墨藍色的南大洋所取代。飛行器已經進入了超高速巡航模式,下方的雲層如同翻滾的白色羊毛地毯,上方則是逐漸顯現的、點綴在漆黑天鵝絨幕布上的璀璨星辰。
然而,艙內沒有任何人有多餘的心情去驚歎這超越時代的、近乎魔法的科技造物。一種無形的、沉重的壓力彌漫在狹小的空間裡。每個人戰術目鏡的左上角,都如同烙印般清晰地顯示著一個血紅色的、正在不斷跳動減少的數字:
70:32:15...70:32:14...70:32:13...
這是文明的倒計時,是懸掛在全人類頭頂的達摩克利斯之劍,每一秒的流逝,都像重錘敲擊在他們的心臟上。
葉舟強迫自己從與艾莉絲分彆時那沉重而複雜的心緒中掙脫出來,將全部的注意力集中在生存與任務上。他利用這寶貴的飛行時間,調出“記錄者”直接灌輸到他個人終端裡的、關於威尼斯鏡像點的海量詳細信息,開始進行深度分析和記憶。聖馬可大教堂地下的那間密室,其構造絕非文藝複興時期建築師們的隨意之作,也並非簡單的宗教象征。它嚴格遵循著一種極其複雜、涉及多維空間拓撲的非歐幾裡得幾何學原理。密室的中心點,經過精確計算,恰好位於地球磁場與某種來自宇宙深空的、極其微弱但本質奇特的背景輻射(葉舟懷疑這就是“記錄者”提到的“源海”輻射)的一個天然能量聚焦節點上。那滴處於禁錮狀態的反物質被安置在那裡,絕不僅僅是為了利用教堂的宗教氛圍進行偽裝或尋求心理上的安全感,更是為了利用其本身蘊含的、宇宙間最極端的能量屬性,作為激發局部“現實褶皺”、打開通往“源海”窗口的、最關鍵的“撞針”(FiringPin)!
“守望者”組織,顯然深刻知曉這個“鏡像點”的重要性,甚至可能比葉舟他們更早、更清楚地了解其運作機製。根據圖書館核心提供的、近乎實時的、來源成謎的監測數據反饋,聖馬可大教堂周圍的封鎖力量正在以驚人的速度不斷加強。不僅明哨暗哨林立,更重要的是,有明確的能量信號顯示,至少三台高功率、多頻段的能量乾擾與屏蔽裝置已經被運抵教堂內部,並且正處於部署和調試的最後階段。他們的策略清晰而致命——既然無法直接攻入遠在南極、防禦森嚴的圖書館核心去阻止“最終協議”的啟動,那麼就采取釜底抽薪的戰術,破壞掉啟動協議所必需的關鍵外部條件,讓圖書館核心空有協議而無法執行!
“我們的優勢在於速度和隱蔽性,這是我們目前唯一的籌碼。”漢斯一邊說著,一邊熟練地檢查著“迅影”內置武器庫中的幾件裝備——那是幾把造型奇特、握持感冰涼、可以發射出凝聚高能粒子束的手槍,以及一把帶有複雜光學瞄準鏡、看起來像是狙擊步槍的長程能量武器。這些武器的能量來源似乎是飛行器主體,充滿了非碳基文明的科技美感,但其殺傷力毋庸置疑。“‘守望者’那邊,就算他們能監測到南極的能量異動,也絕對料不到我們能如此迅速地脫離險境,更想不到我們擁有……這種級彆的交通工具和裝備。這是我們達成突然性的基礎。”
“但我們的劣勢同樣明顯——人數和精確情報。”卡爾接口道,他正在小心翼翼地調試著幾個僅有甲蟲大小、具備光學迷彩和多種傳感功能的微型偵察機器人,“我們對敵人在威尼斯地麵的具體部署、兵力配置、武器裝備、通訊頻率以及指揮結構知之甚少,幾乎等於睜眼瞎。在這種敵眾我寡、敵暗我明的情況下,任何形式的正麵強攻都無異於自殺,我們瞬間就會被吞沒。”
葉舟點了點頭,目光凝重地掃過戰術目鏡上不斷減少的倒計時和威尼斯教堂的詳細結構圖。“強攻是最後的選擇,而且大概率是失敗的選擇。我們的首要任務,也是唯一任務,是確保地下密室結構的完整以及那滴反物質容器的絕對安全,並且必須在預定的、精確到毫秒的時間節點——也就是倒計時歸零前的一小時——配合艾莉絲在圖書館核心的……行動,成功激活‘奇點密鑰’。”當提到艾莉絲的名字時,他的聲音幾不可察地停頓了一下,心臟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緊緊攥住,傳來一陣細微而尖銳的抽搐感。那個萬分之一成功率的“最終協議”,那個形神俱滅的風險……
他強行將這份擔憂壓下,專注於眼前的任務。“記錄者”提供的信息包羅萬象,甚至包括了聖馬可大教堂及其地下結構的、極其詳儘的能量脈絡分布圖。葉舟在反複研究這張圖時,有一個驚人的發現:除了他們之前闖入過的、那個位於教堂內部、目標明顯的正式入口之外,在教堂地下那錯綜複雜的、如同迷宮般的古老排水和泄洪水道係統中,竟然存在一個極其隱秘的、早已被官方地圖遺忘和廢棄的泄洪通道。這個通道因為年代久遠(可能建於教堂初建時期)和後續威尼斯地基沉降及改造,入口已被淤泥和雜物徹底封死,並未被記載在任何公開或內部的建築圖紙上。但根據能量脈絡圖的顯示,這條廢棄通道的末端,距離他們目標中的地下密室,僅有不到二十米的直線距離,中間隻隔著一道相對薄弱的、由古老磚石砌成的隔牆。
“這裡!”葉舟將能量脈絡圖上那條幾乎微不可察的、代表微弱能量滲漏的線路高亮標記出來,聲音中帶著一絲發現轉機的興奮,“這可能是我們潛入密室區域的最佳,也可能是唯一的隱秘路徑!”
一個大膽而細致的計劃迅速在三人腦中成型:充分利用“迅影”飛行器的科技優勢,避開威尼斯外圍可能存在的空中和海上監控網絡,直接從水下接近;利用飛行器的潛航模式,悄無聲息地抵達瀉湖指定區域;然後通過那個廢棄的泄洪水道潛入教堂地下結構,儘可能隱蔽地接近密室;最後根據實際情況,決定是潛伏下來守護直至預定時間,還是必須主動出擊,清除那些威脅巨大的能量乾擾裝置。
接下來的飛行在一種絕對專注的沉默中持續。隻有飛行器內部係統運行時發出的、幾乎低不可聞的嗡鳴聲,以及戰術目鏡上那冰冷無情的倒計時數字跳動聲,提醒著時間的流逝。當倒計時跳到68:15:07時,“迅影”開始按照預設程序,平穩地降低高度,龐大的機身如同一條感知到獵物的深海巨鯨,以一種優雅而精準的姿態,悄無聲息地滑入亞得裡亞海北部那冰涼刺骨的海水之中,濺起的浪花微乎其微,隨即徹底消失在海麵之下,向著世界聞名的水城威尼斯瀉湖的方向開始了潛行。
水下航行比空中飛行更加隱蔽,但也更加考驗耐心和技術。“迅影”激活了更加高效的聲波和磁場模擬偽裝係統,其外殼似乎能主動吸收和扭曲主動聲呐的探測波,同時模擬出與周圍海洋環境背景噪音完全一致的聲學特征和磁場擾動。它如同一個真正的幽靈,完美地規避了沿途所有已知的軍用、民用聲呐監測站以及鋪設在海底的光纖傳感器網絡。幾個小時在緊張的等待中過去,當外部傳感器傳回的畫麵顯示,前方海床上開始出現大量人工建造的木樁基座和沉沒的古老遺跡時,他們知道,威尼斯近了。
利用潛望鏡和合成孔徑雷達對水麵以上情況進行謹慎的掃描,那座被譽為“亞得裡亞海明珠”的水城,其標誌性的、如同從童話中浮現出來的夢幻輪廓,逐漸清晰地呈現在屏幕上。夕陽的餘暉為那些古老的教堂穹頂、宮殿和鐘樓鍍上了一層瑰麗的玫瑰金色,蜿蜒的水道在暮色中如同流動的熔金,貢多拉船夫悠揚的歌聲隱約可聞。遊客們漫步在廣場和橋頭,享受著這浪漫的黃昏。然而,在這片看似和平、迷人的景象之下,葉舟他們透過戰術目鏡的增強現實界麵,能看到常人絕對無法察覺的、湧動的致命暗流——
聖馬可大教堂廣場周圍,那些看似普通、正在拍照、閒談或者匆匆走過的“遊客”或“工作人員”,其生命體征讀數(心率、體溫、腎上腺素水平)遠高於正常放鬆狀態,並且呈現出經過嚴格訓練的特種人員才有的穩定特征。他們分布的位置看似隨意,實則隱隱構成了一個多層次、相互呼應的警戒和封鎖圈。教堂的幾個製高點,包括鐘樓和相鄰建築的屋頂,有極其微弱的、非自然的熱源和能量波動信號,顯然是配備了先進觀測設備和武器的狙擊手或觀測點。而最令人擔憂的能量信號來源,則集中在教堂內部,尤其是靠近地下密室入口的區域,那裡傳來的能量乾擾讀數異常強烈且不穩定,如同一個不斷散發著惡意的能量漩渦。
“守衛非常嚴密,幾乎是最高級彆的戒備。”漢斯透過通訊頻道,聲音低沉而嚴肅,“看來我們之前在圖書館核心的‘拜訪’,以及艾莉絲那一下……確實戳到他們的痛處了。他們是鐵了心要掐斷我們啟動‘最終協議’的任何可能。”
“迅影”根據預設程序,在瀉湖底部一個被茂密水藻覆蓋、靠近古老礁石群的隱蔽位置緩緩停穩,如同一條回到了巢穴的深海魚類。引擎功率降至最低維持狀態,所有非必要的係統進入靜默。葉舟、漢斯和卡爾迅速行動,換上具備基礎光學迷彩功能(主要針對水下光學探測)的緊身水下作戰服,檢查並佩戴好非金屬的水下呼吸器、通訊設備和武器。他們將那幾把能量手槍和狙擊步槍妥善固定在防水攜行袋中,同時攜帶了微型切割器、爆破索、偵察機器人以及必要的醫療用品。
準備就緒後,三人依次通過飛行器腹部的小型減壓艙,如同三條融入黑暗的陰影,悄無聲息地滑入冰冷渾濁的瀉湖海水中,向著那個標注在古老能量脈絡圖上的、廢棄泄洪水道的入口方向遊去。
水道入口位於水下約五米深的一處礁石裂縫底部,被厚厚的水藻、淤泥和沉積了幾個世紀的各類垃圾幾乎完全覆蓋、堵塞,與周圍的環境完美地融為一體,若非有精確的坐標指引,根本不可能被發現。卡爾遊上前,從工具包中取出小型、低噪音的水下切割器,如同進行外科手術般,小心翼翼地清理掉覆蓋在入口處的障礙物,露出了一個僅容一人勉強通過的、由鏽蝕嚴重的鑄鐵製成的柵欄門,門上的鎖具早已被時間腐蝕得不成樣子。
漢斯示意卡爾退後,他激活了作戰服臂甲內置的微型力量增強裝置,雙手抓住柵欄的鐵條,肌肉繃緊,伴隨著一陣令人牙酸的、被水流聲掩蓋的金屬扭曲聲,硬生生地將柵欄門掰開了一個足夠通過的缺口。一股陳腐、帶著濃重淤泥和有機物腐爛氣味的水流從水道內湧出。
沒有猶豫,漢斯率先側身鑽入漆黑的洞口,葉舟和卡爾緊隨其後。三人徹底消失在了瀉湖底部,進入了這條被遺忘的、通往曆史與命運交彙點的隱秘通道。
水道內部一片漆黑,幾乎沒有任何光線能透入。頭盔上的強力水下射燈隻能照亮前方有限的範圍,光線在渾濁、充滿懸浮顆粒的水中形成一道道光柱。他們依靠頭盔集成的多模式聲呐成像係統,在腦海中構建出周圍管道的三維結構圖。管道狹窄而蜿蜒,內壁濕滑,布滿了黏糊糊的貝類、水垢以及不知名的水生菌膜,腳下是厚厚的、一腳踩下去會陷得很深的淤泥,每一步都異常艱難。空氣中(管道上方偶爾有空氣腔)彌漫著一種難以形容的、混合了千年水汽、微生物分解和石頭風化的陳腐氣息,仿佛在呼吸著曆史本身。
根據導航係統的顯示,在如此惡劣的環境下前行了大約一百五十米後,他們終於抵達了預定位置——已經位於聖馬可大教堂主體結構的正下方。前方出現了一個向上延伸的、直徑約一米的圓形豎井,井壁嵌著可供攀爬的、同樣鏽蝕嚴重的金屬梯,雖然看起來搖搖欲墜,但經過漢斯的試探性拉扯,確認其主體結構還算牢固。
“上去之後,就是地圖上標注的那道薄弱石牆後麵。”葉舟在加密通訊頻道中低語,聲音因為緊張和壓抑而有些沙啞,“所有人提高警惕,牆的那一邊,可能緊挨著就是敵人的巡邏區域或者……密室本身。”
漢斯點了點頭,將能量手槍調整到待擊發狀態,叼在嘴裡,率先如同靈猿般向上攀爬。豎井並不深,大約七八米後便到了頂。頂部被一塊巨大的、邊緣似乎有些鬆動的石板封住。漢斯用戴著戰術手套的手輕輕摸索著石板的邊緣,確認了其結構後,從腿袋中取出一套精密的微型鑽探和窺視設備。他選擇了一個石板與井壁之間看似有微小縫隙的位置,將一根細如發絲、前端帶有超微型攝像頭的光纖窺鏡,小心翼翼地探了進去。
窺鏡傳回的實時畫麵,經過信號增強後,顯示在下方葉舟和卡爾的戰術目鏡分屏上。畫麵顯示,石板後麵是一個狹窄、低矮、堆滿了腐爛木質酒桶、破損陶罐和各種不知名雜物的儲藏室。空氣中彌漫著厚厚的灰塵,顯然已經很久沒有人進來過。儲藏室唯一的出口是一扇虛掩著的、看起來同樣古老的木門,門縫外透進來一絲昏暗的光線,隱約能聽到遠處傳來的、模糊的人聲和腳步聲。
“安全。儲藏室內沒有敵人,暫時沒有發現監控設備。”漢斯壓低聲音報告,“外麵走廊有動靜,距離不明。”
這是一個機會。三人相互示意,漢斯用巧勁緩緩頂開那塊沉重的石板,將其移開一個足夠通過的縫隙。沒有發出太大的聲響。他們依次從豎井中爬出,重新回到了相對乾燥(雖然依舊潮濕)的空氣中。他們身處教堂地下那如同迷宮般錯綜複雜的地下室網絡之中,周圍是冰冷的石牆和歲月留下的痕跡。根據能量脈絡圖和建築結構的指引,他們的目標——那間藏著反物質容器的密室,就在前方不遠,隻需要拐過一個彎角就能到達。
然而,命運似乎總喜歡在關鍵時刻設置障礙。就在他們準備離開這間臨時藏身的儲藏室,向著最終目標潛行時,一陣清晰的、皮靴踩在石質地麵上的腳步聲,伴隨著低沉的談話聲,從走廊儘頭由遠及近傳來,而且目標似乎正是他們所在的這個方向!
“……第三區的乾擾場已經完成最終調試,覆蓋強度達到了理論最大值的98%,現在連一隻老鼠的生物電信號都彆想從這片區域傳出去。”一個聲音低沉、帶著某種職業性冷漠的男人說道。
“指揮部剛剛再次確認了命令:在‘最終指令’下達之前,確保‘靜止目標’處於絕對靜止狀態。任何未經授權的能量波動、生命體征靠近,或者其他異常情況,授權現場單位……格殺勿論。”另一個聲音更加冷硬,帶著不容置疑的殺氣。
是“守望者”的內部巡邏隊!而且聽其談話內容,權限不低!
葉舟三人瞬間如同被凍結般,全身肌肉繃緊,心臟幾乎跳到了嗓子眼。他們立刻屏住呼吸,將身體緊緊貼在儲藏室門後那片最濃重的陰影裡,連最細微的動作都停止了,仿佛化作了牆壁的一部分。腳步聲在門外停頓了大約兩三秒,似乎有人用手電筒照了照門鎖(確認是鎖著的),隨即,腳步聲再次響起,伴隨著逐漸遠去的談話聲,慢慢消失在了走廊的另一端。
直到確認腳步聲徹底消失,三人才不約而同地、極其輕微地鬆了口氣,背後已經被冷汗浸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