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子身形一晃,像被岸邊樹影吸走,須臾不見。
眾人分批登舟,順流離島。
櫓聲輕擊水麵,漣漪一圈圈蕩開,像一種慢慢退去的夢。
舟中,王清遠斜倚舟舷,瞧展鵬飛自上船後眉峰緊鎖,遂以傳音入密凝音成線,落入其心:“展大哥,為何愁眉不展?”
展鵬飛經獄中短短一遭,尤其與隔壁老者那次無形裡的真力交會,使得他對“金剛心境智”的運用似又漲了半寸火候,此刻已能內氣裹音,清清楚楚回應:“清遠,此事諸多蹊蹺。我探李門主之傷,出手者武功陰狠刁鑽,恐非尋常獄卒守衛所能。更怪在李門主體內真氣根基,深厚過表象,似乎……遠在周掌門之上。而他背上鞭痕,血漿凝度、皮肉翻卷的態勢,更像是我們見他前‘剛剛’留下的痕,不似前半夜所創。”
王清遠眸色一動,繼而沉了沉:“展大哥心細如發。牢中你不點破,必另有考量。那便靜看此戲且如何唱。”
“另問,”展鵬飛似笑非笑,“那位神出鬼沒的高人,真是‘朋友’?”
王清遠一攤手,笑意狡然:“哪門子朋友?是我爹爹不放心,硬塞過來的護衛。從小跟著我屁股後頭,煩得很。”
展鵬飛忍俊不禁:“看來清遠兄的來曆,比我想得更不簡單。”
“怎麼?”王清遠挑眉故意逗他,“知道我來頭不小,展大俠就後悔交這個朋友了?”
展鵬飛大笑,重重拍了拍他肩:“我交朋友,隻看對脾氣。不問門戶。你這人我認定了。”
兩人相視而笑,舟心也似乎隨之輕暢幾分。
洛水獄島深處,一座古樸石樓,外觀如舊廟,內裡卻森嚴禁衛。
最高層,屏風之後,隱隱坐著一人。
洪翁躬身在前,將今夜種種細細稟過,從影子現身,到閆望崖狼狽收場,無一不述。
屏後那人靜靜聽畢,淡淡吐出幾字:“我已知曉。退下。”
洪翁似仍不甘,抬眼試探:“大人,難道就這般坐視?倭奴之爪,已伸至內地,所行之惡,諸多不道,若不……”
“哼。”一聲冷哼,像寒鐵擦過。
無形的威壓倏地罩下,洪翁險些岔了口氣,“小不忍,則亂大謀。時機未至,做好你分內之事,餘者,不得過問。”
洪翁冷汗落至頸後,再不敢多言,深揖而退。
午時,洛水城內最大的酒樓二樓,熱鬨如沸。
魯一棒一口氣包下整層,命小二擺了十餘桌,雞鴨魚肉堆得滿,酒缸開得大。八卦門、鐵刀門的弟子,以及乞行幫這邊的兄弟齊聚一堂。劫後重逢,人人都像要把昨日的濕冷陰影借著酒氣吐個乾淨。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
笑語鼎沸之中,李天力忽然放下酒杯,重重歎了一口氣。
臨桌的周鐵鋒忙問:“李兄,可是傷處又動?”
李天力搖頭,唇邊帶苦。
他壓低聲音,向周鐵鋒與近幾張桌的幾位要人說道:“不瞞諸位,經此一夜,我算是想透了。江湖地位、門派興衰,終歸虛名。昨夜提審,九死一生,我在鬼門關前真轉了一遭。那時才曉得,活著,比什麼都強。”他頓了頓,望向周鐵鋒,語氣忽地堅硬,“周兄,我意已決。回去便金盆洗手,解散八卦門。帶著餘下的門人,尋個清淨之所,守著十畝薄田,俗世度日,了此殘生罷。”
“什麼?”周鐵鋒霍然起身,臉色青得發黑,“李天力!你瘋了?八卦門是你師父一生心血,你說散便散?對得起他老人家?對得起這些年跟著你的弟子嗎?”
李天力隻是乾笑,提壺把最後一杯酒灌下去,辣火穿喉入腹,眼底倒多了三分死灰。
他抱拳向展鵬飛、王清遠與乞行幫諸人躬身:“諸位恩公,救命之德,李某銘刻五中,來日若有機緣,當報。隻是……我去意已決。諸位珍重。”說罷,在兩名弟子攙扶下,步履雖穩卻意極堅決,披風一帶,出了廳堂。
八卦門眾隨之而去。
周鐵鋒望著那道背影,胸口起伏,終是無言。
他一把抓起酒壺,對嘴連灌數口,“嘭”的一聲重重放下,看似恨鐵不成鋼的歎息。轉身對眾人抱拳,聲音硬得似刀背:“諸位,大恩不言謝。周某,也告辭了。後會有期!”說罷大手一揮,鐵刀門眾亦魚貫而退。
喧鬨的酒席,霎時空了大半。
案上熱氣還在,杯中酒尚盈,風自窗縫進來,吹得酒幔微微起伏,人心卻各自沉浮。
魯一棒看著門外空廊,長歎一聲,又轉身給眾兄弟續酒:“活著的,吃一口算一口。弟兄們,且把這口酒先喝了!”
王清遠托著下頜,若有所思地看著門外那抹正午強烈的陽光。
展鵬飛則垂眸無語,心湖之上,不僅是對監獄老者的惦記,亦有對李天力“行為”的疑雲。
世事如棋,未有定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