韻音宮內,王清遠下榻的雅間裡,晨光已經透亮。茜紗窗上映出一格格淡金色的光影,斑駁投在地板上,像碎玉般鋪了一地。
王清遠方自“沉睡”中收斂心神,便覺身側錦褥微微一沉,一股夾著極淡脂粉味、又帶幾分清冽體香的氣息靠近,是暗香。
她動作極輕,仿佛怕驚擾了熟睡之人,緩緩躺回他身旁。她像不經意似的略略挪動身子,讓自己幾縷青絲與他發梢糾纏一處,又悄悄扯鬆了領口,露出一截雪脂般的頸項與鎖骨。她垂著眼睫,呼吸刻意放得輕淺綿長,仿佛仍在睡夢之中,隻是那纖長睫毛微微顫抖,泄露了她的清醒。
好個機敏的女子。
王清遠在心底暗暗點頭:這一番打扮,是要刻意營造“共度春宵”的痕跡。無論她的真正身份如何,此舉至少能將他“貴客”的名頭坐實,也讓她昨夜留宿的舉動,有了順理成章的遮掩。
他順勢接招。
喉間先發出一聲帶著酒氣的含糊低哼,眉頭輕蹙,仿佛被晨光和細微動靜驚擾,眼皮顫了幾下,這才緩緩“醒轉”。
初睜眼時,他刻意讓眸光帶著幾分迷茫與宿醉後的渾濁,待瞧清身旁雲鬢散亂、衣衫微亂的暗香時,那一抹迷茫很快被驚愕、尷尬,和一點恰到好處的悔恨取代。
他像被燙著一般“猛”地坐起,側目一看,正逢暗香“被驚醒”似地幽幽睜眼。
王清遠臉上飛起一層紅暈,喉嚨微啞,連聲道:“姑……姑娘,這……在下昨夜貪杯,不知不覺間竟。實在失禮,唐突姑娘,真是該死,在下、在下……”
他說得語無倫次,又羞又窘,一副手足無措、純良過頭的模樣,甚至不敢正眼多看暗香。
暗香恰到好處地“嚶嚀”一聲,忙拉過錦被掩住胸前,雪白香肩若隱若現。雙頰飛起兩抹暈紅,眼波含羞,垂睫低首,聲音細若蚊鳴:“公子……莫要如此說……是奴家……心甘情願侍奉公子。公子昨夜……很……很勇猛……”
最後三個字輕得幾不可聞,卻偏偏最勾心。她話音極低,眼角餘光卻是分毫不亂,仔細捕捉王清遠臉上每一絲神色變化。
“勇猛?”
王清遠心中暗罵,麵上懊惱更甚,抬手輕輕一捶額頭:“豈有此理……看來是醉得狠了,竟半點記不清。姑娘……姑娘委屈了,在下、在下實在該死……”
他說著便要起身下床,動作中帶著急於擺脫尷尬的慌亂。
“公子且慢。”
暗香伸手輕輕扯住他的衣袖,又像被燙到似的迅速鬆開,柔聲道:“時辰尚早,公子可要用些早膳再走?奴家叫人備些清粥小菜,替公子醒醒酒。”
“不敢勞煩。”王清遠忙拱手,語氣客氣而疏離,局促之意卻不加掩飾,“在下通宵未歸,友人必是掛念,須得儘快回去。昨夜多承姑娘照料,在下感激不儘。”
暗香想到布條內容,也不敢強留。隻盈盈起身,襝衽一禮,聲音柔順:“那……奴家送送公子。”
“不必,不必!”
王清遠連連擺手,胡亂抹了抹本就整齊的衣襟,似逃似地從這間彌漫曖昧氣息的臥房裡匆匆離去。
暗香送他到門檻,倚著門框,望著那道略顯倉促且身材纖細的背影消失在回廊轉角處。
良久,她麵上那抹羞澀柔媚的笑意漸漸褪去,眼底的神色一點點沉靜下來,恢複了慣常的清明與冷意。
指尖卻不自覺地按了按胸前衣襟,那裡,貼身藏著折好的素白布條。
王清遠快步從韻音宮後門而出,清晨略帶寒意的空氣迎麵撲來,他長呼一口氣,胸中鬱悶似也散了幾分,偽裝出來的醉意全然消失。
他此刻念頭卻不在暗香身上,而在展鵬飛。
展大哥為人端方正直,對兒女之事素來不懂。
昨夜宵禁之時,也不知陳子安那廝會不會做出什麼出格的事,把展大哥一並拖下水……
一想到那副“老油子”的眉來眼去,王清遠心頭火氣就直往上冒。那陳子安,分明是一看便知在風月場上混熟了的主兒。
展大哥跟著他進了這種地方,豈不成了羊入虎口?萬一真被哪家姑娘糾纏上,失了“清白”……
念及此處,他腳下的步子愈發快了幾分,幾乎要小跑起來。心裡把陳子安來來回回罵了個遍,“帶壞純良”、“居心叵測”等等罪名一股腦兒扣在他頭上。
與此同時,韻音宮另一處清靜偏僻的小院廂房內。
展鵬飛整夜在凳子上打坐調息,清晨小月醒了輕手輕腳的出了房門。
在她走後,他便起身立在窗前,負手而立,目光落在院中那株含苞欲放的白玉蘭上,神情有些出神。昨夜種種,與他想象中的“煙花之地”頗不相同。
那位名喚小月的姑娘,在雙方最初的拘謹退去之後,便聊起她如何身不由己地被迫漂泊至此……。她話語間偶爾閃過的那一絲與柔弱外表極不相稱的倔強,讓展鵬飛心湖不免泛起一絲細微漣漪。
“展公子,您醒啦。”
小月端著一盆溫水推門而入,臉上仍是溫婉笑意,隻是眼底淡淡青影,顯然睡得並不好。她將溫水放到案上,細致地將帕子擰淨,雙手遞上,“公子淨淨臉吧。早膳已經備好了,是清粥和幾樣小點。”
“有勞小月姑娘。”
展鵬飛接過帕子,動作略顯拘謹。他素性寡欲,又不習慣被人如此近身伺候,尤其麵前還是一位身世坎坷的女子。
“昨夜……倒是叨擾姑娘了。”
小月輕輕搖頭,聲音柔軟卻帶著一絲認真:“展公子是好人,與……與其他客人不一樣。”
她頓了頓,似還欲多說什麼,終究隻是輕聲道:“公子保重。日後若是再經江原,有空的話……可再來聽小月彈一曲。”
她不曾提“再相見”、不提“再留宿”,隻說一曲琴音。
展鵬飛看著她,鄭重地點了點頭:“好。”
僅僅一個字,卻說得沉穩而篤定。
他留下足額夜資,又不動聲色多加了一大錠銀子,推到桌角:“這些銀子,姑娘……或可自用,或可早做打算。”
他並不大懂青樓中的規矩,不過從陳子安口中聽說,這類女子若積攢足夠銀錢,或有人相助,終有機會贖身離場。此刻不過隨手為之,卻頗用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