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下午,天色陰著,林澈剛從展館出來,準備在南岸文化街口打車,眼角一瞥,忽然瞥見斜對麵那家小型藝展空間門口站著一個熟悉的身影。
那人正站在灰色外牆前,低頭接電話。
白色連帽衛衣疊穿黑灰調短款羊毛外套,牛仔褲是自然垂墜的寬鬆剪裁,腳上那雙拚色板鞋乾淨利落——是任映真。
林澈見慣了他穿三件套西裝,說話不緊不慢的樣子,卻從沒見過他這種……輕鬆而鮮活的模樣。少年氣、克製卻不壓迫,甚至帶著一絲清貴的感覺。
遠遠望過去,他竟像是個比藝術家還像藝術家的金融從業者,像那種街頭偶遇的罕見高級感路人。
而下一秒,一個熟悉的身影從展廳裡走出。
唐姝儀。
“你之前說的那款小產地普洱,我朋友那邊剛好帶了一批回國。我給你留了一盒,嘗嘗看。”
她站在任映真身側,正將手裡的小紙袋遞給他,兩人似乎在交談,語氣輕快而自然。
他們站得不遠也不近,剛剛好落在人來人往中不會被人誤會的位置,卻也親近得足以引人遐想。
林澈握著傘柄的手輕輕頓了頓,心裡像有一絲什麼細微的東西劃過。
他忽然意識到,那身穿搭……與其說是“任映真的新風格”,不如說,像從他林澈的日常衣櫥裡搬出來的。
是巧合嗎?他不確定。
他心緒煩亂,原本已經打算轉身離開,卻下意識多聽了幾句。
“你真的相信我能勸得動那個人?我找彆人牽牽線不也行?”
“畢竟對方對你沒防備。”任映真說:“如果事成,也算了卻我一樁心事,我請你吃頓像樣的。我不想鬨得全世界都知道。”
“嘖,你倒是會挑人下場。”唐姝儀偏頭看他,“你就不怕我攪黃?”
“你攪黃也比我出麵要體麵。”
“沒想到你現在居然穿回這風格了。”唐姝儀忽而一笑,“工作以後就沒見你這麼穿了,居然有種恍若隔世感。”
“那時圖方便而已。現在也不覺得非得穿得像個理財顧問。”他淡淡一笑。
她似是感慨地歎了口氣,“你倒是比以前更沉得住氣了。那時候多招人喜歡一小孩,長得好看,看起來離人近。”
“有些時候太近了也不好。”任映真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袖口,“不過現在就算了。”
“你這是在試圖改變形象?”她語氣柔緩地試探,“是打算讓她看到,你也可以沒那麼難相處?”
林澈看見任映真沒有正麵回應,隻是笑了一下。像默認,又像繞開。
這一切都落在不遠處林澈的眼裡。他站在人來人往的街角,指尖還搭在傘柄上,卻再沒點開叫車的界麵。
任映真並沒有模仿誰。
他不過是回到了本來的樣子,那個存在得比他更早、離蘇靜雯比他更近的男人的樣子。
其實是作為後來者的他像任映真。
林澈站在原地,心底像是被悄悄擰了一下。
但是,他腦海卻飛快轉了幾個彎。接著,他心跳微微加速,嘴唇抿成了一道不易察覺的線。
在飯局上,蘇靜雯可沒有第一時間幫任映真說話。沉默就代表著動搖。所以——任映真才會找唐姝儀來。才會故意穿成這樣,顯得沒有威脅感,像過去她愛過的那個人,讓她想起過去的戀情,好接受現在的自己。
這個認知像某種遲來的勝利,明明沒有任何實際證明,卻讓林澈呼吸不自覺地輕了一下。
他應該感到內疚。他明明在儘力抽身。
可他心底那個柔軟、混亂的角落,卻抑製不住地升起了一點私心的欣喜:
她不是沒有動心。
她不是全然無感。
否則,不會有人在意他的存在,不會有人試圖安排他的人生路線,期待他愛上彆人。
是任映真怕他,怕他把蘇靜雯從自己身邊搶走。
他低頭看了眼傘沿垂落的水珠,忽然笑了一下。
不是開心的笑。是那種意識到某種荒唐現實後的笑,帶著點自嘲和一點未竟的貪念。
或許他真的該早點離開……
離開她,離開這個不斷加深裂縫的三角關係。
可他舍不得。
他不甘心。
【小夥子,你路走窄了】
任映真餘光瞥向街角,確認林澈已經不在那裡。他對唐姝儀繼續笑道:“那硯秋的事情,我就拜托給姝姐了。”
“你確定她這回能接受彆人介紹?”唐姝儀半開玩笑地挑了挑眉,“她當年可是為了你留校一整年,後來還搞得像流亡一樣直接申請國外藝術基金走人。”
“我隻是覺得她也該有自己的生活了。”
“說得好像你沒有責任似的。”唐姝儀輕哼了一聲:“你知道她當年有多高調吧?誰不知道她那封情書傳瘋了?你是被你們學校當年最出挑的小師妹明裡暗裡追過的男人。”
任映真輕輕一笑,不置可否:“我那時早就跟靜雯在一起了。”
“她知道得也太晚了點。”唐姝儀語氣不疾不徐:“知道你們青梅竹馬、兩情相悅的時候,她正一門心思想著怎麼追你。你就不能早點說清楚?”
“說過。”任映真語氣冷淡下來:“她沒聽。大概當我開玩笑吧。”
聞硯秋,任映真和蘇靜雯的學妹,還是後者大學時跟室友打招呼要照顧的小妹妹。她主修視覺藝術,性格張揚、才氣出眾,是當時學院裡少有的風雲人物。她對感情的態度也直白到令人咋舌。那年冬天,她當著一個展覽落幕後眾人麵,把一封折疊得整整齊齊的信塞進他外套口袋裡,還留了句話:“任映真,我等你畢業。”
但她沒等到什麼畢業驚喜。
隻等到一次公開活動上,他牽著蘇靜雯走進了現場,介紹時用極平靜的語氣說:“我女朋友,蘇靜雯。我們從小一起長大的。”
那一刻,聞硯秋才明白,這段青澀的戀情也許從未有過勝算。
第二年,她就申請了國外的策展項目,直接走人。那封傳遍校園的情書,從此成了八卦笑談,而她再沒回來過。直到最近,唐姝儀偶然提起,說她回國了,情緒穩定,考慮重新進入圈子,才有了這場“舊人牽線”的事。
而這些事,林澈全然不知。
他隻聽到片段的對話,隻看到任映真在與唐姝儀交談、笑意得體、語氣溫和,甚至裝作無意地低頭理了理衣角,把那件疊穿短外套撐得剛剛好,輪廓清晰,線條乾淨。
穿回大學時期的風格當然不是偶然。
他早就知道林澈的穿搭一向隨意中帶點文藝氣,素色內搭加寬鬆外套。他知道“任映真”大學時期就是穿這些,更好笑的是當他仔細端詳那張臉,能在林澈的臉上看見幾分自己的輪廓。從相貌上來說,任映真反而要比林澈眉骨低一些,顴線柔一點。
於是任映真決定脫下理性至上的外殼,暫時變成她喜歡的模樣。
他知道林澈聽得見,也知道林澈會想太多。
任映真是故意讓他誤會的。
誤會他“安排”唐姝儀去替蘇靜雯把林澈勸退;
誤會他“轉變風格”是為了重新爭取她的好感。
同時,蘇靜雯她也不會意識到,她看林澈時的那點欣賞認同和依賴,不過是潛意識裡在找回她所失去的、過去的任映真的影子。她自己還沒有發現。
但他早就看出來了。
他甚至有點佩服她這份誠實又盲目的本能。把想要的曾經投射到另一個人身上,好像那樣就可以跳過那些疏遠與爭執,跳過他們婚姻裡耗儘的日常。
讓他覺得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