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謝。”
“一起玩嗎?”指的是四手聯彈。
“好。”他也坐下來。
琴凳尺寸不算寬,兩人坐一塊兒,肩膀幾乎碰在一起。任知時頻頻用餘光去瞥任映真的臉,後者問:“哪首?”低頭認真翻著譜子。
可喜可賀,經過前段時間的互相教學,任映真會看樂譜了。他收回思緒,指了其中一首。
……
拾光琴行,一樓。
玻璃門再次被推開。
“夫人。”琴行經理迎上來:“您定的鋼琴還在海關,說是木材檢疫……”
她神色一暗,抬手打斷彙報。從二樓隱約飄下的琴聲讓她蹙起眉頭:“誰在用琴?”
“少爺帶朋友來了,在二樓……”
玻璃展櫃的倒影裡,她看見自己的眉頭蹙得更深。她已經很久沒在知時那孩子身上花心力了,他原來還在彈琴嗎?
逼著兒子在琴凳上安坐時心情多苦悶,發掘望槿天賦後她就多驚喜。
“要我把少爺叫下來嗎?”
“不用,我去看他。”
她踩著樓梯向上,一路沒有發出聲響。轉過樓梯拐角時,聽到傳來嬉遊曲的調子。她在廊柱後停下腳步,從她的角度看去,兩個少年擠在一張琴凳上,肩膀相抵的模樣像兩株共生的小樹。
當她看清這一幕,聽見她樂聲,她不禁抓住了自己的衣襟。她看見兒子眼中輕鬆愉快的笑意,那已經許久未見過了。
周拾光終於想起任知時第一次坐在鋼琴前時仰臉看著她時,也有過這樣的快樂和期待。
但當時她隻有滿腔失望。漸漸的,她的孩子對鋼琴也產生了疏離的傾向,態度就像被迫的一樣。
另一個孩子,本也該是她的兒子。她為了有機會彌補自己的遺憾放棄了這個孩子。
在和方父方母見麵之前她就仔細調查過,這孩子於她而言無益。
讀書好不一定能彈好鋼琴。
此時此刻,那歡快的旋律裡帶著她從未聽過的生命力,兩個聲部交織出令她心悸的和諧。她死死盯住任映真的側臉,那活脫脫就是年輕時的她自己。
可是那雙和她那麼像的眼睛,看著她的時候隻有冷漠和抗拒。
她突然意識到自己好像錯過了一些珍貴的東西。
一曲終了,兩人似乎絮絮說了些什麼,隨即任知時讓開位置。
那孩子、她想,那是我的孩子。
現在鋼琴前隻有他一個人,他彈奏的模樣甚至寫意,不是任何一首她已知的練習曲。即興演奏?
當琴聲再次響起——
她感到恐怖。
驟雨落下,百草摧折,然後發出新芽。不可思議地,可以說是胡來的節奏感,在無垠的黑暗的原野上,在電閃雷鳴的夜後,有太陽升起來了。奇異的光明。
如此鮮明生動的音樂,本能一般的演奏,在樂聲停止的同時,所有的幻象消失,而心中澎湃的感覺仍在。
周拾光終於懂得了其他人看見周拾光的感覺。
她幾乎是奔逃著下了樓梯。她感覺到自己的心臟仍然在劇烈地跳動,耳邊尚有回響,她的眼前似乎都變得不再真實。
她要那個孩子。
那本來就是她的孩子。
那是一個擁有她的天賦的靈魂,天生流淌著音樂的血液。他甚至超出她的想象和掌控的範圍。
是的,她清楚地知道,任望槿就將是周拾光最好的延續。可是、那是更好的!更彆提那就是她的骨血。
……
“你就這麼幾天,還寫了首曲子出來?”
“明知故問。我不會寫曲子。”任映真回答道:“這隻是如實地把開學時的感受用鋼琴彈出來了而已。”
想到那時候自己乾的好事,任知時乾笑兩聲,沒有繼續自討沒趣。
“你真的不考慮……”他又忍不住了。
“之後再說。”任映真不甚在意地應道:“至少大學畢業前,沒有。”
他給自己定的期限是在“任映真”大學畢業前,必須完成這一劇本的演出。
他問:“剛剛是不是有人來過?”
“是嗎。”任知時偏頭看向樓梯,收回目光聳聳肩道:“我沒發現。錯覺吧。”
“走吧,我送你回去。”
“不用。”
被任映真拒絕後,任知時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琴行大門外。陽光透過櫥窗展架的彩繪玻璃,在他臉上投下光斑。
琴行經理湊到近前:“少爺……”
“今天做得不錯。”任知時收起笑意:“我記住了。你的報酬不會少的。”
嫉妒、恨,或者不甘?這些都不是他的動機根源。如果母親她能早點放棄執念,這一切也不需要這麼曲折。
他想看到這種畫麵很久了,母親從來不覺得她是錯誤的。他當然知道這是陰暗的想法:你怎麼能希望你的母親因為看到他人的天賦而痛苦呢?
但他真的、真的很想讓她知道她都錯過了什麼。
就像母親渴望著一個合格的繼承人一樣。
如果任映真能回到任家來,回到這個本屬於他的世界裡,那麼他們可以共同生活,談論一切,當然不僅限於音樂,還有生活瑣事,他們可是朝夕相對啊。他們可以更自然地靠得更近,這種每天都能看見他和他分享一切的感覺——
他渴望著那樣的日子。
任知時自己很清楚,那種胸腔裡的灼燒感在書上有學名。
遺傳性性吸引。
長期分離的血親重逢時,往往會產生病態的情感依賴。這是一種難以控製的情感,並非他能選擇的。
也許有一天這種扭曲的欲念就會消退,也許永遠不會。但他不打算做任何出格的事情,隻要任映真能“過來”。
為了你的夢想,也為了我的夢想,你千萬要加油啊,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