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任昭昭隻一味顫抖,他看得出她害怕,但她卻隻重複著呼喚他,並不求他做什麼,隻是從他身上汲取一些安全感罷了。畢竟她不能對皇後和其他皇子這麼做。
“昭昭。”他柔聲拭去妹妹的淚水:“你害怕和親嗎?”
“……”任昭昭仰起臉,比起驚惶更多的是茫然:“我受萬民供養,錦衣玉食……若社稷有需,也是、也是應……”
“那為什麼隻公主有‘應儘之責’呢。”
任昭昭滿臉茫然地看著他,她實在不懂皇兄為何問這個。這問題太奇怪了,她從未聽過。公主之責,天經地義,不是嗎?
“你知道草原之外更遼闊的地方嗎?有的土地之上,統禦萬民的並非汗王,而是女領主,她們統領的部族更尊崇來自母親的傳承。”
公主殿下眼睛一點點睜大,她不再落淚,完全被這聞所未聞的“故事”吸引了。那些遙遠的,她從未見過的“女領主”的形象像一道光照入她被恐懼籠罩的心湖。
“倘若今日遣使而來的,是這樣一位手握重權,雄視四方的女領主。你說、她要公主去和親做什麼?”
任昭昭怔愣片刻,眼裡迅速掠過震驚,迷惑,隨即下意識猛地搖頭,仿佛要把那可怕的景象從自己腦海裡甩出去。
她緊緊拽住他手腕,磕磕絆絆道:“兄長,你已有婚約!沈小姐她……”似是想要安慰他。
“若沒有婚約,若陛下真需要從膝下諸位皇子中擇一人遠赴異域和親,陛下會選誰?”
她的臉上血色褪儘,從空白到恐懼。她知道答案,並且得出它不需要任何思考。如果兄長沒有婚約,他們的生母亡故多年,他本就處境微妙……
“回答我,昭昭。”他直視妹妹的眼睛。
“……是你。”她又開始落淚:“是你。”
“對。”任映真沒有絲毫猶豫,鼓勵道:“是我。”麵上不見悲戚或恐懼,繼續道:“公主和皇子都可以用來和親,這取決於領主;是我而非其他皇子,不是因為他們是男人,而是他們於陛下更有用處。”
“有用?”任昭昭重複了一遍這個詞,好像還沒抓住它的含義。
“對。因為他們能建功立業,而我不可。你再看沈玄璃。”
任昭昭下意識往宮外將軍府的方向望去,雖然隻看到緊閉的窗戶。
“她的父親,是手握重兵、威震邊陲的國之柱石。她自己有仙緣根骨,能夠上陣殺敵,大家都說她是最耀眼的明珠。但在婚嫁之事上,她還是‘沈策華之女’。未來將是百官口中的‘瑾王妃’,日後史書上便是‘沈氏女’。”
任昭昭喃喃道:“明明她的父親是沈將軍。”
“但她仍是沈小姐,她不是沈將軍。”任映真說:“父親是將軍,不如自己是將軍。”
他們的父親還是皇帝呢。
“那我,”任昭昭握著他的手,越發用力,仿佛抓住救命稻草,聲音急促道:“我可以去求二皇兄!皇後娘娘待我如親女,二皇兄也會護著我的!”
二皇子任明暉是皇後所出,自小同她養在一處,感情也十分親厚。而且最有希望被封為太子的也是二皇子。
“是嗎?那昭昭儘可一試。”任映真平靜道:“你對他說,你害怕和親之事。他定會對你說、昭昭不怕,二哥絕不會教你去和親。誰敢打你的主意,二哥第一個不饒他!”
他將二皇子素日的腔調都學得像,聽到這裡,任昭昭眼中的光亮了一下。
“你再問,若是兩國交戰,烽煙四起、兵戎相見,隻要公主和親便可平戰火——”
家國存亡,萬千生死。
而她隻是一個公主罷了。
“皇兄!怎會有亂世呢?”她發出一聲哀鳴,自欺欺人地祈求道:“我國國力強盛,哪有外敵膽敢來犯?”
“漕糧虧空如疽瘡已爛,邊境強鄰磨刀霍霍。而陛下龍體漸衰……亂局已成定勢,隻在早晚。你隻需細察宮中風向,便知一二。”
任映真看著她眼中近乎熄滅的希望:“昭昭,我與你說這些,不是要你今日就下決斷,而是想讓你知道你還有彆的路可以選……我已為你尋了一位良師。”
“……良師?”
是太傅嗎?公主也能有太傅?
任昭昭隻聽過皇子太傅,從未聽過公主太傅。她知道,“太傅”是帝王之師。
“謝滄。”任映真答道。
任昭昭有些恍然,她也聽過這個名字。新科狀元,金殿傳臚。寒門學子十年苦讀一朝魚躍龍門的典範,清流士林口中才學驚世的未來棟梁!
……朝堂新貴,清流砥柱,未來可能入閣拜相的潛力之星。饒是任昭昭也知道。他怎麼會跟“公主太傅”這個離經叛道的詞聯係在一起?
“我年歲不永,無法護你周全。將你未來托付與二皇子……即便他將來能榮登大寶,君心如海,恩寵易變。我更不願將你置於他人一時心軟或要權衡的憐憫之中。”
“便是謝滄,你也不可儘信。”
“人皆有立場,皆有所求,皆有力所不能及。”他回握緊妹妹的手:“昭昭,你的路唯有你可以走。”
一片寂靜中,燈花發出“啪”的爆響。
燭影搖曳中,任昭昭看著與她血脈相連的兄長的臉,在光影交錯中顯得無比沉靜,又有一種獻祭般的決絕。
跳躍的火苗在殿內牆壁上投射出龐大而扭曲的影子。
於是她洶湧的淚光中,有一顆向往著權利的、冰冷而堅硬的胚芽,正痛苦、艱難卻無可阻擋地開始萌發。
“我有答案了。”她說:“皇兄,我的命不要係在任何一個男人身上。”
「全亂套了!」
話本妖怪如喪考妣:「你這牝雞司晨之輩!你自己明明也是男的!!」
“我會好好學的。”她承諾道。又話鋒一轉,眼中都是關切:“皇兄,那沈小姐呢?你與她的婚約……你又是何種心思?”
“她天資卓絕,心誌堅韌。世間女子,罕有其匹。”
他的評價倒是客觀,同時帶著欣賞:“她嫁與我,是明珠暗投。”
任昭昭擰眉,還欲說話。她覺得兄長未免也太輕賤自己了。
“昭昭。”任映真聲音轉沉,截住了她的話:“她不嫌棄我行將就木,願意為我尋師門診治又贈藥行術,已是莫大恩惠。……這已是上天垂憐了。”
“因此她心思如何,行事如何,都是她的選擇。我並無他求。”
“所以你不必憂心我的事。我的路也要我自己走,你隻需照顧好你自己,對我來說就足夠了。”
任昭昭咬唇不語,片刻後才道:“可是……”
“沒有可是。”她對上他的視線,第一次看到他冷然的表情:“對朝生暮死,命若蜉蝣之人來說,心意與情愫是最不要緊的東西。不要再問了。”
“……回去吧。”
「唉……」話本妖怪這次倒是安靜,仿佛在感慨命運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