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餐時他已經休整一新,雖然看起來還有些憔悴,但對“任映真”來說也算正常。唯一一點不滿是頸後的那塊皮膚被衣領摩擦到也很不舒服,帶來不便。
他身上的信息素味道存在感微弱,被屋裡的煙火氣和苦藥味狠狠壓住。
任映春坐在飯桌另一側,正大口嚼著餅子,他剛從外頭提水回來,一直擰著眉頭。他今早總感覺有些奇詭的煩躁,不像是單純的熱,像空氣裡有看不見的,細微的刺,紮得人心底深處有些不安分。
“這天兒早上怪涼的,屋裡怎麼總悶得慌?”
任映真低頭喝粥,抬高粥碗擋住了自己的臉。
他發現信息素和精神力差不多是通用的邏輯,一直在努力收回去。應該不是他。
反之,他聞到從東側隱約傳來一股花果味的甜香,散發著同類的信息——應該是Omega。
陳芝蘭抬起眼皮,歎了口氣,聲音細細的:“鬨心氣兒吧。東牆頭老李家那小子……唉,也是個愁人的。大家都說他活動去太多,上‘熱’勁兒了。”
“O聯會的人在他們家門口蹲了兩三天了,鬨得雞飛狗跳。”
任映春的動作頓了頓,隨即才恍然:“哦,對。李家還沒談妥嗎?”他對O聯會插手Omega婚配的事習以為常,畢竟這是常規流程。
唯一區彆是Alpha家彩禮多少,背景是否過硬的問題。
“談?”陳芝蘭苦笑了一下:“那小子瘋了心了,他死活不肯按O聯會指的那幾家門第說親。吵著鬨著,要填街道那個知青下鄉的報名表!”
“……”任映真把碗抬得更高,整個兒蓋住了自己的臉。
這下連任映光都被嘴裡的餅噎住了:“O、Omega下鄉?他圖啥?”
陳芝蘭臉上都是不解:“O聯會那幾個辦事員愁得頭發都快薅光了……這也是頭一回見死活要去當知青的Omega,說是響應號召。”
她長歎一聲:“就是苦了他爹娘,急得跟油鍋裡的螞蚱似的,一夜頭發都花白了。”
屋子裡沉默片刻,隻有任映光舔光碗底的聲音。
“唉!”任映春扒拉完最後的幾口粥,咣當把空碗墩在桌子上:“純屬胡鬨。小光,你也快吃,一會上學要晚了。”
大家都清楚他為什麼氣悶。
憑什麼呢?自家孩子也安分守己,成績不差,就因為是個Beta就得去荒郊僻壤的地方;家裡不窮,拿得出關係的Omega反而響應號召去了!
這種“身在福中不知福還作踐自己”的行為像是對他們這種彆無選擇的家庭的嘲諷。
任映真沒吭聲,等兩人走後默默把桌子收拾了。
他的視角不太一樣。
&nega選擇主動下鄉的行為堪稱驚世駭俗,必然代價高昂。
任映真不相信所謂的理想主義狂熱,那麼更大的可能是,他嗅到了這條路徑中有某些隱藏起來並且屬於他的機會。
午後蟬鳴聒噪聲更甚,任映真路過李家的院子。他腳步還有些虛浮,昨天硬熬一通沒完全緩過來。
李家的院門沒關嚴,正虛掩著,裡麵有一種沉悶的頹喪氣息蔓延出來,他聽見了婦人啜泣的聲音和男人的長籲短歎。
“你說他圖個啥啊,爹娘還能害他不成?那張家小子,家底多厚實,在廠裡是技術骨乾,成分清清白白!老王家那個姑娘也在區裡掛職,年紀輕輕就是個小頭頭了……不比去那野地裡強千倍萬倍?”男人聲音粗糲。
婦人哽咽道:“那是什麼地方?是人去的嗎?聽說南邊那塊地,知青點裡連口乾淨水井都沒有,那衛生所、也就是個赤腳郎中!他一個Omega,到時候有個頭疼腦熱,誰管他?O聯會那些人說了,他就是一時腦熱,過些天就好了……可你看看他這幾天,跟吃了秤砣一樣!門一鎖,誰也不見!”
任映真聽著,把兩人跟記憶裡的形象對上號。李根生和王秀芹,那個Omega、李秋桐的父母。
他本想低頭繞過去,於是稍把腳步放輕了些,但就在走過李家院子門口的時候,王秀芹忽而抬起了頭。
她目光掃過鄰家孩子蒼白依舊、帶著點病後倦意的臉,又看他這副單薄安靜地從陰影裡走過的樣子。不知怎的,或許是心底被兒子捅破的窟窿需要一絲安慰,又或許對方素來“懂事”的評價戳中了她的痛點。
王秀芹聲音沙啞地開口道:“哎……小真、小真啊!”
任映真腳步一頓,微微側身,臉上帶著點恰到好處的疑惑:“嬸子、你叫我?”
這下可叫王秀芹抓到一個泄洪的閘門,她眼圈迅速紅起來:“小真啊、你說秋桐他……他是著了哪門子魔怔啊?好好一個大小夥子,模樣周正,根正苗紅!O聯會介紹的那幾家,哪家不是乾部、技術骨乾?前程多好!以後安安穩穩、體體麵麵……可他倒好!他是要活活剜我和你李叔的心肝啊!”
任映真:“……”他知道這話根本不是說給自己聽的,是嚎給還在鬨絕食的李秋桐聽的。
但是什麼話都不說這鍋肯定要扣他頭上了。
豆芽菜腰不好,這鍋他可不背。
“李叔、嬸子,先消消氣,這麼著確實不是辦法。”他聲音放柔和了些,這副身體本來也中氣不足:“秋桐哥現在正心思正拗在風口浪尖上,一時三刻怕是不好轉回來。這樣僵持下去,怕不是越發鑽了牛角尖?”
“那你說怎麼辦?”
“依我看的話,倒不如先順著他一點心思?”
“什麼?!”李根生和王秀芹異口同聲,難以置信地瞪著他。
“我是說,”任映真抿了抿本就沒什麼血色的嘴唇,吐字緩慢,仿佛很艱難地措辭,“聯會那邊既然壓不住他報名的決心,與其讓他真的賭氣絕食傷了身子,鬨得不可收拾,不如請O聯會想想辦法,能不能幫秋桐哥找個離咱們這兒稍近一點、條件稍好些的點?”
他看著兩人怔住的表情,繼續輕聲補充道:“像城郊東窪公社那邊?或者河灣農場?離城裡不過十幾二十裡路,隔三差五能捎個信兒、捎點東西過去,隊上也常有車來往。嬸子您想他了,趕個集走半日也就到了,真有什麼頭疼腦熱,托人捎個話,去鎮衛生院看看也便宜,這樣好歹能照看著些不是?”
這孩子聲音裡帶著一種體恤,仿佛真心為心力交瘁的他們倆考慮:“日子久了,他在外麵見識過、吃過苦頭了,興許心思自己就想轉回來了。那時候再提調動回城或相看人家,也名正言順,不比現在硬頂要強?”
他這話說得瞬間撫慰了王秀芹那顆正被絕望和憤怒燒得滾燙的心。
以前怎麼沒發現,小真是這麼體貼有主意的孩子呢?
“哎呀、小真你這孩子……”她像是抓住最後一根稻草,臉上的淚痕還在,眼睛卻猛地亮了一下,幾步上前,近乎失態地抓住任映真的手腕用力上下晃了晃:“對對對、你說得在理!咱不求富貴,就求他離爹媽近些……就這麼辦!老李!我們、我們這就去找O聯會的劉乾事,求她想想辦法!”
李根生緊繃的臉上也鬆動了些,眼底雖還有濃濃的憂慮和未平息的憤怒,但這“就近插隊、保持聯係、曲線救國”的路子……
聽起來至少比兒子吵著要去天涯海角找死強多了!
沒想到隔壁小子平時悶不吭聲又病懨懨的,今天說話倒是看出來一副好心腸,還透著一股子能主事的沉穩勁兒……可惜是個Beta。
就在王秀芹要擠出一個笑容的時候,裡屋的門突然被猛地拉開。門板狠狠撞在牆上,發出一聲爆響。
所有人驚得心臟一跳,王秀芹能感覺到任映真抖了一下。
隨即,他借著這個她被嚇得鬆勁兒的契機,不著痕跡地把自己的手抽回去了。
一個短發的年輕男性站在裡屋門口,身形修長清瘦。他是那種東方古典的長相,線條流暢柔和,皮膚在屋內陰影裡也透出一種近乎晶瑩的細膩瓷白,眉毛細長秀氣,一雙杏眼又大又亮。
&nega裡這副模樣算得上極有競爭力,他無疑是好看的,且是柔美精致,易於激起Alpha保護欲的那種好看。
但他目光直投過來,迅猛且無比精準地釘在了任映真的臉上。
他眼中有些了然和勢在必得,開口時語氣裡都是嘲弄:“東窪公社?河灣農場?那種地方!能煉出什麼紅心?能改造個什麼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