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男子在旁冷眼看著:“穩當了再動。慢些,不許失手。”
“是。”
中年男子示意另一名隨從的護衛先攀上繩子,在上麵接應。他自己則利落地抓住繩子,腳點崖壁,動作矯健地向上攀去,顯示出不凡的身手。
在被帶上崖頂之前,任映真轉頭去看底部的陰影。一座新起的荒墳孤零零立著。
不論如何,不是紀明月的姑娘,還是謝謝你將“紀明月”送到我這裡。
他轉過頭,再不去看,視線越過護衛的肩膀,看到崖頂景象。
上了崖頂,天地陡然開闊。崖頂的風更大,吹得任映真額前的碎發紛飛。他微微閉上眼睛,似乎是疲憊不堪,又或是被那驟然開闊的景象和刺目的天光所攝。隻是緊貼著年輕護衛背部的心口處。
遠處林木掩映間,停著一架不算奢華但足夠結實的青帷馬車。車廂垂下的簾子是厚重的深青色,簾布邊緣用銀線勾勒著某種家徽的暗紋。
馬車旁,數名護衛如石雕般靜立,腰間佩刀,氣息凝重。
所有粗重的鋼青絲線在不遠處彙攏——
青年衣著素淨,神情溫和,寒意壓在眉眼之後。護衛們行禮:“公子。”那青年的絲線則在他胸前短促一條,連來一條青灰色。
找到凶手了。
任映真再去瞧他腰間佩劍,果然不錯。將那“紀明月”一劍斃命丟到懸崖底下去的,正是這位“公子”。
公子眼神淡淡掠過他身上,隻一句:“送‘她’上車。”
護衛將紀小姐在車轅邊放下,中年男子已立在車旁,躬身對著緊閉的車廂門簾,聲音放得極低,帶著一種不同尋常的恭敬:“應小姐,人帶回來了。”
應小姐?
他順著中年男子身上白色的絲線往馬車裡看去。
幾乎是中年男子話音剛落,一隻素白的手,自內裡挑開了厚重的青色錦緞門簾一角。一角冰湖藍的衣料,質地如水般柔滑清透,袖口露出一截手腕,手指勻長,指甲修剪得圓潤乾淨,透出健康的淡粉色。緊接著,是半張臉。
若是任映真本人的臉,或許能與其爭色。此女膚光若雪,眼珠淺淡,像水墨畫裡掃過遠山的那一道痕。她目光在任映真臉上極其短暫地停留了一瞬,然後向下看去,又重回他的眼睛。
“傷得不輕。”她聲音如其人一般,冷玉相擊:“上來。”
說完,她遞出一隻素白的手,掌心向上,任映真垂眼一瞧——虎口薄繭,也是握劍之人的手。
他看了看手上的血汙,麵露猶豫,還未來得及作出選擇,那隻手已穩穩扣住他的左手前臂,將他帶上了馬車。力道極穩,不容拒絕。
車簾落下,隔絕了外頭的風聲與視線。他轉頭一看,應小姐的一隻手始終按在劍柄上。
容不得他再心存僥幸。唉,真是倒黴,這個情急下頂替的身份必然有問題,他的偽裝肯定敗露了,隻是目前還不清楚到底敗露到什麼程度。肉眼可見,他們怕出問題,把他塞進了全場戰鬥力最高的應小姐的馬車。
他嘗試著伸手掀開車簾,應小姐盯著他,卻並未阻止。任映真看中年男子站在那年輕公子身邊躬身彙報著什麼。他很快放下簾子。
不多時,那位公子也進入車廂。壓抑的靜默持續片刻。
“抱歉,占用了紀小姐的身份。”任映真先開口道。
“你倒是坦率。”應小姐道。
“我醒來的時候就在懸崖底下,右腿斷了,不記得自己是誰。我本想避開,但身上傷勢太重,動彈不得。”任映真垂眼續道:“我隻記得墜崖前因一枚玉石碎片被一群人圍攻,若非失足跌落,恐怕此刻也已身首異處。”
他話音一落,車廂內再靜兩分。
“追殺我的人隨時可能循跡而來,若被尋到,我定然再無半分活路。我見懸崖下的這位‘紀小姐’麵容似有古怪,情急之下,取了她的耳釘,隻是想借一副皮囊遮掩,拖延片刻。並非有意冒充,更絕非有意褻瀆逝者。”
“你倒是膽大包天。”應小姐道:“你可知道,紀明月是衍州紀氏女,即將嫁入臨江蕭氏。你也敢冒名頂替。”
“這……墜崖前的事情我確實記不得了。不瞞你說,我現在甚至不知自己姓甚名誰。若有彆的選擇,我不會如此。”
應小姐道:“玉石碎片?大小、顏色、紋路?你從何得來,又為何被圍殺?”
“碎片?尺寸約莫指尖大小,觸手冰涼,光下對照時似有奇異紋路。至於其他的,我想不起來了。不過這碎片在我手裡,也許是受人托付,”任映真蹙眉半晌,“我隻記得那碎片詭異,卻也極為不凡。那些人隻為了奪它……也許我原本是有同伴的。”
蕭公子終於開口:“那碎片如今何在?”
“墜崖時已經失落。我手裡什麼都沒留下。”
這兩人那絲線裡代表懷疑的灰色隻褪去半分,再多沒有。
“朱顏改。”應小姐指了指他左耳垂:“形器類,七品,偏門之屬。能暫借他人容貌與氣息,但以血為媒,日久必耗佩戴者精血與壽元。大多數人撐不過三個月。”
她又重新打量任映真:“你戴上它竟幾無血耗?麵頰雖有失血蒼白,卻無枯槁之相,更無眩暈、失溫、語聲錯亂等反噬之兆……你的體質與常人不同?”語尾微停,像在自問。
他搖頭:“我也不知。若你們不放心,我現在就可以摘下來,讓你們看我長什麼樣子。”
應拭雪搖了搖頭:“沒必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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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既不是紀明月,也非那假冒者的同夥,卻在絕境下借用了她的身份,也是機緣巧合。我能理解你的求生之舉。”蕭公子道:“此刻諸事未明,貿然處置你,於情於理,皆有不周。”
蕭公子的話如春風拂過冰麵:“不過這假冒明月的人既已身死崖底,其背後之人或同黨,未必不會再來與‘紀小姐’聯絡。”
“我明白。”任映真應道。
蕭公子點點頭,補上更漂亮的一層話:“你就先以紀明月之名留下,我會讓府中醫者為你療傷,需物自報。追你的那撥人,或很快露頭。”他頓了頓,語氣溫和如常,“你若想起了關於碎片的一切,也請第一時間告知於我。無論那是什麼,我們都有義務護你安全……以及弄清真相。”
任映真垂眼,隻低低應道:“記下了。”
蕭公子屈指在車壁上不輕不重地敲了兩下。車速應聲略緩。他對著簾外,聲音不高,道:“紀小姐失足墜崖,所幸無虞。其餘不必多傳。”
“是。”車外中年男子的聲音隔簾而入。
“還有一條——若有人暗中與‘紀小姐’接頭,傳話、遞物,你隻需記下時間、地點、人相特征。其餘,不必理會,更不必涉險。後續之事,我自會安排人手處理。”
這話說得體貼周全,意思再清楚不過。
“我明白。”任映真點頭,語氣順從。
當誘餌而已,他熟練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