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承鈺微微頷首:“多謝李坊主。蕭某與通珍記,皆銘記在心。”
春鸝上前小心接過。賭局至此,終於落下帷幕。
李少川不曾相送,一行人各懷心思離開,背後千金坊依舊燈火通明。第三層的高窗仿佛一隻獸眼,注視著離去的獵物。
高窗後,正是負手而立的李少川。
“唉,”他意味不明地笑道,“有些牌留到該出的時候,才最值錢。我自信不會看錯,應少俠卻毫無反應,實在不便多言啊……不過,李某等得起,我們來日方長。”
夜色沉沉,千金坊之外的懸鬆城街巷冷清,不過偶有犬吠罷了。
天色既晚,一行人回客棧落腳。蕭承鈺交代夥計上了宵夜,又讓護衛看緊樓道。上樓這一遭還是表姐搭手,想想春鸝秋雁兩個丫頭怕是架不動他,任映真便也從善如流。
紀小姐的房間是客棧最僻靜的位置,春鸝秋雁在外間歇下守夜,而蕭承鈺和應拭雪的房間分列左右。
任映真並未立刻入睡,躺在床上時不忘把那枚九竅蘊神佩掏出來放在胸口。他收斂心神,將意念沉入體內,再次嘗試調息,引導玉佩的涓涓細流彙向右臂。
久旱逢微雨。
那些釘痕洞穿的經脈處緩慢被打磨、修複,無數根細密銀針探入斷裂扭曲的位置,浸潤、軟化,重新縫合。隻是速度太慢,水滴石穿,春蠶吐絲,幾近不可察。
任映真並不失望。本來也沒打著一枚玉佩就能修好手的主意,這東西李少川介紹的時候就說了,怕要經年累月才見成效。即便是這緩慢得近乎可笑的進展,也比毫無希望要好得多。
隻是。
“任映真”已經死了。
現在這副軀殼中隻有一個外來的意識體,任映真一離開,就再也沒有以後了。第八期節目可能會比之前的時間都要長,五年?十年?誰知道會發生什麼。
在主人公既定於最後死亡的前提下,要如何給這個故事一個令觀眾滿意的結尾呢?
玉佩還在散發絲絲縷縷的暖意,他心中卻隻有冰冷沉重的壓力。
半個時辰後,內力運轉漸入穩態。他放鬆肩背,調整呼吸,看起來完全陷入沉睡了,實則還在調息。
【……這是勵誌頻道嗎快給我看哭了】
【生前何必久睡死後自會長眠,我真有點佩服你了任映真】
……
離開懸鬆城,一行人沿陰山腳下古道北行,山壁陡立,另一側是雲海深淵。馬蹄聲在石道上敲出細碎回響,在馬車裡調息半日,任映真有點頭暈,他掀開車簾打算透口氣,就見十數條細密的暗色絲線繞向馬上的蕭承鈺。
哦謔。
他隻看得見活人的線,而這些線似在收網。此行特意趕了夜路,要等的恐怕就是這些人了。
任映真還沒作聲,風卻驟變。穿林葉響中,摻進細不可聞的啼哭與嗤笑。
馬匹耳尖驟然豎起,噴著白氣後退。
應拭雪望著前方空無一物的古道:“——掛棺煞,戒備!”
四麵八方,層層疊疊,哀怨的樂聲和撕裂的哭號撲麵而來。火把光影不穩,護衛們神色惶急勒緊韁繩。
而就在那火光搖曳的陰影邊緣,一個東西“掛”在了前方。
其形貌怪誕,四肢奇長,風乾拉長的枯枝一般,皮膚乾裂漆黑,緊緊裹在嶙峋骨架上。低垂的頭顱幾乎要塞進胸口,那雙眼睛沒有眼白和瞳孔,隻有兩截慘白的蠟燭在黑暗中幽幽地亮著。
“護住火把!”
可那掛棺煞身體猛地一沉,如墨汁入水瞬間融入陰影之中,接著從一名手持火把的護衛腳下的影子裡浮了出來。它枯爪前鉤,那護衛的身體猛地一僵,雙眼瞬間翻白,喉嚨裡發出一聲短促的哀鳴,手裡的火把啪嗒一聲掉落下去,身體挺直,雙腳離地,腳尖在空中輕輕晃動——
嚓。
應拭雪從馬上飛到那護衛麵前,劍鋒疾出,斬出一道熾白弧光。那掛棺煞發出一聲低笑,影子倏然收縮。那護衛斷線木偶般墜落,被應拭雪一把托住,推進另一名護衛懷裡。
“結陣!”蕭承鈺喝道:“燈火成環,不準散開!”
護衛們慌亂中舉起火把,燈光連成一片,映出周圍高牆般的黑暗。而那黑暗裡還潛伏著更多影子,細長肢體在光影交界處緩緩探出,一寸寸逼近。
不止一隻掛棺煞。
一陣刺骨陰風平地卷起。
驚呼、命令,兵刃出鞘,統統攪成一團雜音,所有人的視野也被這陰風卷起的塵土和寒意所模糊。
“爹、娘!彆丟下我!”
“不!我不要吊死!”
“放我下來!”
幾名年輕護衛已經神情恍惚,無意識地向黑暗深處走去。
蕭承鈺一劍將從馬車輪下鑽出的掛棺煞逼退,劍鋒與枯爪相撞,竟發出金鐵交鳴之聲,震得他虎口一陣發麻。
“抓緊了!”他身形一晃,探身而入,竟無猶豫,一手攬住任映真的肩背,將人扯到懷中,從破開的馬車車門中倒射而出。
此時若對這“紀明月”棄之不顧,乃是前功儘棄。而且千金坊一事他已察覺對方或大有可用。
就在他們離開的刹那,仿佛有無形的巨掌從上方拍下、那輛馬車被徹底拍碎,木屑塵土飛揚!
破碎的車轅沒入黑暗裡,發出哢嚓哢嚓聲。那些慘白的燭眼再次亮起。數道深灰色的影子從古道兩側的亂石和枯木後竄出,任映真看得清他們身上的連線。明明是活人,卻刻意模仿掛棺煞的姿態,在這夜裡難以分辨。
其中一個倒黴蛋就叫應拭雪當掛棺煞給一劍砍了,而血肉之軀又豈能與凶煞詭物相比?血花迸濺。
應拭雪劍勢不停,聲如霹靂:“活人混進來了!護住火源、向高處移動!”
本已有混亂散開趨勢的隊伍又重新嘗試凝聚起來。
然而此時,蕭承鈺這邊的局勢卻不容樂觀。活人殺手和掛棺煞摻雜在一塊,他三麵受敵,還有一隻手尋不到時機把人放下,幾乎陷入絕境。
忽然,懷中之人動作極輕,像是因恐懼而攥住衣襟,卻暗暗將一物按到他胸口,一陣清涼的觸感隔衣傳來,多半是九竅蘊神佩。緊接著,一個低得幾乎要被風聲淹沒的聲音貼在耳邊響起:
“左後方。”
生死關頭,哪容多思。蕭承鈺眸色一冷,劍鋒驟轉,一名藏於陰影中的殺手咽喉瞬間被劍尖洞穿。
他連慘叫都未及發出,整個人如同破麻袋般被淩厲的劍氣帶得橫飛出去,重重砸在岩石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