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極度的情緒衝擊下,人的感知會變得狹窄且不可靠。蕭逢卿的“不確定”,本身也是一種重要的信息。
應拭雪又翻過衙役們的問詢記錄,讓人將當日第一批聞訊趕至現場的蕭府家丁、值守衙役逐一喚來,分開問話。
隻問兩事:其一,你等到時是幾更幾刻;其二,是否見到牆上血手印。
家丁道:“回大人,約在子初三刻,下官提燈隨縣令至門前,七枚血手印便在西牆上,齊齊列著。小的心驚失手,燈焰都跳了兩跳,不敢出聲。”
她又問過衙役和陪嫁侍女,他們的答詞相互印證。
這血手印是在蕭逢卿入房前就留下的。子初至子正之間,手印仍未全乾,故衙役趕到時尚見濕光。
誰能在這段時間內不引人懷疑、自由出入新房,既能接觸新娘發髻,又有機會布置迷香?
答案呼之欲出。
唯有那全程主導婚儀、有充分理由最後檢查新房、安撫新娘的喜娘。
凡主婚禮節者,必擇“全福婦人”——夫婿健在、兒女雙全、家宅安寧、素有賢名——俗稱“喜娘”。蕭府所請的這位喜娘盧氏,正是城中頗有聲名的全福人。案發後,她並未在府中候訊,早已歸家。
應拭雪決定直赴盧氏居所,防其聞風而遁,或遭滅口。
盧氏一家住在望春坊。然而未及叩門,哭聲已從院裡撲出。
應拭雪推門一看,一婦人仰身倒地,已氣絕多時。她身旁一少女趴伏在婦人屍身上,哭得氣促聲啞:“我娘一向身子硬朗,怎會……”
另一年輕女子正俯身安撫,低聲道:“莫怕,十有八九是詭物作祟。玄鏡台自會替你做主,給令堂一個說法。”
應拭雪聽得眼角一跳,仔細瞧她,見那年輕女子眉目英挺,腰間佩劍。
少女抬淚,憤極反笑:“說法?一年來,城裡婚喪怪案一樁接一樁,縣衙與玄鏡台並了案,哪一樁得了個準信?如今倒輪到我娘橫死,官差隻會來封門、做簿、問更次……可曾捉得一人?”
她越說越急,淚聲愈重,“我娘日夜主持人家喜事,說吉說福,何曾結怨,竟落此下場!”
年輕女子被她說得一滯,卻道:“尋常衙役或許力有不逮,但玄鏡台絕非等閒,官差裡也有能人的。你聽沒聽說過應拭雪應監察使?她可是洗鋒山莊的高徒,年紀輕輕便屢破奇案,經手的詭物大案不知凡幾,冷峻果決,明察秋毫!隻要她出馬,就沒有破不了的案子!若真是她來了棲風城,莫說你這母親的冤屈,便是那困擾城中一年的‘紅衣娘子’案,也必定能手到擒來!”
應拭雪:“……”
她這番大吹特擂,聲音清亮,擲地有聲,叫人一時並不想自報名號。應拭雪還未作聲,斜目一轉,隻覺得右眼皮跳得更厲害了:蕭承鈺和任映真都在一旁,兩人瞧著她,麵上都有些笑意。
“你們怎麼也在此處?”
任映真笑道:“那便說來話長了。”
……
慈心庵在城北,高牆內外簷鈴細響,柏煙與檀香一縷縷升騰。庵門外石經幢旁,尚懸著舊日“祈緣”“問期”的木匾,字跡被歲月熏得發褐。庵中供奉的菩薩據說極為靈驗,尤擅護佑姻緣、卜算吉期,在“紅衣娘子”案發前,一直是城中乃至周邊州縣待嫁女子、求偶心善之人趨之若鶩之地,香火鼎盛,鐘聲悠遠。
蕭承鈺推任映真入門,便有小尼姑迎上前來,合十問訊。
兩人在馬車上已經事先商定說辭:“聽聞寶庵精於卜算姻緣吉期,在下蕭承鈺,攜未婚妻紀氏前來,想請師太為我二人推算一個良辰吉日。叨擾清修,還望見諒。”
小尼姑合十回禮:“二位裡坐。擇期須書八字、門第、裡坊名號,供燈隨喜。師太少頃自靜室出。”
“多謝。”蕭承鈺取銅錢入香函,隨口與她寒暄,推著輪椅在側廊下等候。另有一人捧來“問期簿”,請二人填名。
蕭承鈺笑道:“頭回討教,可否先看看體例,免得寫錯,唐突了菩薩。”
小尼姑聞言,便將前頁翻開給他看。冊頁間列著姓名、裡坊、八字、所薦黃道日、隨喜若乾,末尾有批注“親算”或“代算”。
任映真接過來垂眼翻了幾頁,每行名字在他心中和卷宗一一對照——遇害新娘中僅七中有二。
凶手的目標並非完全通過慈心庵的擇吉來鎖定。
他正思索,一位麵容慈和、眼神卻透著精明的中年師太緩步而出,正是慈心庵的主事慧靜師太。她聽聞二人來意,又見二人氣度不凡,自然熱情接待。
“讓二位施主久等了。”慧靜師太問:“不知二位生辰是?”
蕭承鈺報上自己的。任映真略頓了頓,隨後輕聲清晰地報出了一串生辰乾支。
他話音未落,蕭承鈺便不著痕跡地瞥他一眼。蕭承鈺知道那並非紀明月的八字。
慧靜師太卻笑道:“恭喜二位,八字相合,乃是上佳姻緣。若論吉期,來年三月三、五月初八,都是極好的日子,百無禁忌。”
蕭承鈺道:“還請師太指點。”
慧靜便順口講了幾句“星臨吉宿”“子初進房”之類的套話,複又問道:“二位久居城中否?若不便遠行,可由庵中師姊妹代作禮牒,交予喜鋪照式成禮。”
任映真道:“原來貴庵常與喜鋪往還?”
慧靜師太道:“皆是方便香客之意。香客多,有時不便親至,便由喜鋪代遞八字,庵中批覆,素有此例。”
兩人辭出山門,日光正暖。輪椅叫跟隨的侍從護衛搬下台階,蕭承鈺借著把不良於行的未婚妻抱下去的功夫低聲問他:“方才的八字是你臨時編的?”
“不是。”任映真順勢環著他以保持平衡,低聲答道:“是我的。我的生辰八字恰好純陰,拿來用用。”
【讓我們回到幾分鐘之前,慧靜師太:二位百無禁忌,天作之合】
【等會,等會,蕭是異性戀吧?!】
“你竟然想得起自己生辰。”蕭承鈺腳步未停:“那可還想起些彆的什麼?”
“承鈺哥哥是盼著我全想起來,還是盼著我想不起?”任映真收了紀明月的語氣,後半句轉而認真:“蕭公子放心,救命之恩,收留之誼,我總會報答你。”
蕭承鈺知道他不願深談,也不追問,將任映真安置回輪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