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影狂怒咆哮,朝著劍意的源頭猛撲過去,試圖用蠻力碾碎那個隱匿的敵人。然而,它倏然一滯,流水般軟化、下沉,融入了腳下的泥土之中。
也許它本身就是這片土地的一部分。
任映真看向劍意源頭的虛無之地。金綠色的絲線連接在他與那處,因而他才能確信那有一個不可為人所視聽的存在。
他伸出手:“蕭承鈺?”
空氣中一片寂靜。唯有那根金綠色的絲線劇烈顫動了一下,似乎回應他的聲音。
任映真輕歎一聲,伸出手,在他叫出這個名字之後,他似乎能勉強觸及一些東西:“怎會如此?”
掌心傳來一種細微的觸感,是溫熱且帶著薄繭的指尖點在他皮膚上。
蕭承鈺寫道:九幽璽。
他來不及細細說,但好在任映真的聯想能力一直不錯。那自稱無相想要複辟前朝的神秘組織一直想要得到這東西,他把“任映真”的際遇盤了一遍,便已猜到當時間接導致“任映真”墜崖的神秘玉石碎片多半也是九幽璽其一。
難道說,饕餮鑒背後那塊通珍記無法辨認的奇異碎片也是九幽璽?
無怪乎陸辭會在衍州城現身了。看來他與無相也脫不開關係。
原來你怕的是這個。
是擔心自己失去現有的榮光與責任,還是害怕真正的你已經被“蕭承鈺”的這個身份吞噬,變得透明、無足輕重,無人得見呢?不過,那都不重要。還是那句話,任映真自己就是患者,沒興趣也沒資格給彆人做心理醫生。
他隻是五指收緊,反握住蕭承鈺的手。對方似是微微怔了一下,隨即放鬆下來,任由他握著,並未掙脫。
周圍的空氣變得越發潮濕陰冷,黯淡無光。
衍州城起霧了。
“不知是有新的人照了饕餮鑒,還是紀明風的恐懼越來越強烈了。”任映真歎了口氣:“也可能是陸辭乾的好事。”
歸。蕭承鈺寫道。
“嗯。”他頷首:“我們現在就回去,你不要鬆手。”
這濃霧乾擾下,他也看不太清楚絲線。失去了最可靠的視覺,如果蕭承鈺鬆手,他是很難快速確認對方的存在的。
他感覺到蕭承鈺輕輕用力回握了一下,表示我在。任映真變小後,孩童的手可以被成年人一隻手就完全裹在掌心。
雙方都心照不宣地沒有多問彼此怎麼是這副尊容。
兩人往通珍記的方向走去,不知過了多久,從迷霧深處傳來腳步聲。步伐節奏叫人熟悉。
“前方何人?”一道清冷女聲透過濃霧傳來。
任映真立刻聽出她的身份:“應監察使,是我們。”
應拭雪手持出鞘的凝淵自霧中走出,她低頭看著這個十一二歲、容貌異常昳麗的半大少年,又轉頭觀察四周。
【我知道她想說什麼,“們”在哪?】
任映真瞬間明白過來,應拭雪是沒有見過他真容的,此時又看不見蕭承鈺,對不上號也實屬尋常。於是他脆生生道:“表姐。”
應拭雪眉間的戒備倏然放鬆,確認了他的身份:“……任映真。”
蕭承鈺在任映真手上畫了一個問號。
任映真心領神會,打算詢問應拭雪那邊的情況。向來敏銳的應少俠卻並未在意他這瞬間的停頓,目光牢牢鎖在他臉上……眼神不太對。
她走近一步,似是感慨道:“原來你小時候是這般模樣。”
應拭雪邊用目光細細描摹他五官輪廓邊主動開口道:“我方才在附近發現了掉落在地的朱顏改,又感知到之前在你身上留下的定位令符氣息就在附近徘徊,便尋了過來。”
“你見到承鈺了嗎?”
蕭承鈺在他手上迅速畫了個叉。
“不曾。”任映真說:“我雖找到了紀明風,卻和他被突然出現的怪物衝散了……正欲返回通珍記求救。”他半真半假地含糊過去,觀察應拭雪的反應。
應拭雪的視線也緊緊鎖定在他的臉上,她伸手徑自往小孩臉頰的方向探來。他聞到一種有彆於往日清冽的暖香。
但是這又分明是應拭雪。
“既然承鈺不在,那你便跟緊我。”現在她單手就可環住他的後頸。
任映真強忍著避開的衝動,隻微微偏了偏頭,問道:“表姐,我有一事好奇,請你務必解答。”
“你最怕什麼?”他問。
任映真聽見從頭頂傳來了一聲輕笑。
那笑聲不可能來自他所熟悉的那個應拭雪,它聽起來更像是一縷從古老宅院深處飄出的,帶著潮濕香氣的幽魂。
“你知道嗎,阿真。”
奇怪,明明是同音,他卻知道她說的是哪一個“真”字。
“我母親出身滄溟雲氏,是當時傳聞的第一美人。她確實美得驚心動魄,笑時眼波流轉,我父親一看就呆了,明明同應氏定親的是旁的姐妹,也失心瘋般駁斥祖母,定要迎娶我母親回家。”
她的指尖按在他耳廓,發燙的熱意叫他微微一顫。
“但這樣一個美人,她骨子裡藏著瘋症。外祖父說,像我母親這樣的女人,往往十數代才會出一個。雲家的血脈裡自古就流淌著這種不安分的因子,可古往今來這瘋病隻挑女人們發作。她們厭惡家族安排的聯姻,厭惡父親那樣刻板無趣的夫君。”
“她們渴望掙脫一切束縛,倫理、綱常、世人的眼光,恨不能像傳說中滄溟雲氏最開始的先祖一樣駕馭巨鯨、遨遊四海,縱情聲色,哪怕萬劫不複,也好過被困在華美的牢籠裡,窒息而死。”
“我知道自己根本不是什麼溫良守禮,甘願為家族和玄鏡台犧牲一切的女子。所有加諸給我的從來沒有問過我要不要,一個我或許連麵都未曾見過,隻因其家世、兵權有利於朝廷平衡,就要被塞進我生命裡的陌生男子……一想到要與那樣的人捆綁一生,扮演賢妻良母,我就覺得惡心反胃。”
應拭雪的聲音始終很平靜。
“所以,”她按住他肩膀,露出個微笑來,那笑裡有極難解讀的幽微意味,“在這世上,我最怕的事情……”
“我怕那樁婚事,我怕那種未來。我更害怕的是我平日裡所有的循規蹈矩、克己複禮,都隻是一層精心維持卻脆弱不堪的偽裝。”
“我最害怕——我終將成為和母親一樣,掙脫所有枷鎖、放縱原始的欲望,哪怕明知那是深淵也甘願沉淪,變成一個連自己都控製不了的、誤入歧途卻甘之如飴的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