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計時最後一秒的數字在全息屏上灼成暗紅,像燒紅的針,刺破實驗室裡凝滯的空氣。下一秒,不是預想中的電子提示音,而是金屬支架發出的牙酸吱呀聲——那聲音像是生鏽的骨骼在強行擠壓,從實驗室的地基深處往上竄,順著牆麵的裂縫爬進每一個角落。林默的耳膜嗡嗡作響,他下意識扶住身旁的實驗台,掌心立刻傳來劇烈的震顫,仿佛底下藏著一頭蘇醒的巨獸。
“哐當!”
最靠近中央服務器的離心管架率先傾倒,透明的玻璃管撞在瓷磚上,碎裂聲清脆得刺耳。管內的藍色試劑潑灑出來,在地麵上暈開一灘灘流動的光斑,像被打碎的星河。緊接著,天花板的日光燈管開始瘋狂閃爍,白光與黑影在牆上交替切割,滋滋的電流聲裡,燈管突然爆裂,玻璃碎片如雪花般墜落,有幾片擦過林默的肩,帶著冰冷的銳感。
黑暗瞬間吞噬了實驗室。
不是全然的黑。林默的瞳孔還沒來得及適應,就見中央服務器的外殼突然亮起一道微光——起初是極淡的藍,像深海裡的磷光,接著逐漸變亮,外殼的金屬板竟像被高溫熔開的琥珀,緩緩向兩側裂開。一道藍光從裂縫中溢出,不是直線,是流動的液態光,觸到空氣時泛起細密的光紋,仿佛把整個實驗室的黑暗都揉成了發光的棉絮。
光越來越盛,最終化作一道通天光柱,從服務器頂端直抵實驗室的穹頂。林默下意識眯起眼,卻看見光柱裡有無數細小的顆粒在旋轉——是數據,是像素,是被拆解又重組的記憶碎片,它們像螢火蟲般圍繞著一個模糊的輪廓凝聚,慢慢勾勒出人的形狀。
是陳誌遠。
最先清晰的是他的西裝袖口,深灰色的羊毛料,有一道極淺的磨損痕跡,林默記得,父親書房裡那張1986年的合影裡,陳誌遠穿的就是這件西裝。接著是他的手指,骨節分明,指尖微微彎曲,仿佛還握著當年的鋼筆。然後是臉,眼角的細紋,鼻梁上的淺疤(父親說過,那是年輕時在工廠搶修機器留下的),最後是眼神——從最初的數據空洞,慢慢沉澱出沉鬱的光,像蒙塵的鏡子被擦淨,裡麵映著實驗室的混亂,也映著林默震驚的臉。
“陳叔……”林默的聲音卡在喉嚨裡,帶著難以置信的顫音。
陳誌遠沒有回應。他的身影在藍光中輕輕浮動,像立於水流之上,每一次呼吸,周身就有細碎的數據漣漪擴散。他緩緩抬起手,指尖掠過空氣,留下一道淡藍色的軌跡,那軌跡落在實驗室的全息屏上,屏幕瞬間亮起,不是單一的畫麵,而是無數幀影像在同時流動,像被打翻的膠片庫。
下一秒,這些影像衝破了實驗室的玻璃幕牆,化作巨大的虛擬投影,懸在深圳的夜空之上。
此刻是深夜,深圳灣的霓虹正盛,跨海大橋的車燈如流動的星河,卻都被這突如其來的投影蓋過。城市裡的人紛紛抬頭——寫字樓的加班族推開窗,外賣員停下車,夜市裡的攤主關掉了音響,所有人的目光都被那片懸浮在半空的光影吸引,仿佛整個深圳都在這一刻靜止,唯有1987年的風,從影像裡吹了出來。
影像裡的場景是梧桐山下的舊工業區,鐵皮房的屋頂泛著鏽色,電線杆上掛著褪色的廣播,正播放著鄧麗君的《甜蜜蜜》。空氣裡似乎能聞到海風的鹹澀,混著機油和舊報紙的油墨味——那是1987年的深圳,還帶著未褪去的青澀。
畫麵的中心是一間廢棄的倉庫,門虛掩著,裡麵透出昏黃的燈光。林建國走了進去,穿著一件米白色的的確良襯衫,領口有些發黃,袖口挽到小臂,露出結實的肌肉。他的手裡攥著一副黑色皮手套,指尖因為用力而泛白,進門時還回頭看了一眼,確認沒人跟蹤,才輕輕帶上了門。
倉庫裡,陳誌遠躺在地上,雙目緊閉,額角有血跡。林建國蹲下身,動作不算快,卻帶著一種熟練的冷靜——他先摸了摸陳誌遠的頸動脈,指尖停頓了兩秒,然後戴上手套,小心翼翼地抬起陳誌遠的手臂,調整他的姿勢,讓他的手搭在旁邊的貨架上,貨架上的鐵盒被碰倒,發出輕微的聲響。
林默的心臟像被一隻手攥住,疼得他幾乎喘不過氣。他記得小時候,父親也是這樣蹲在他身邊,幫他調整騎自行車的姿勢,手指溫暖而有力;可現在,這雙手正在偽造一場謀殺的現場,每一個動作都精準得可怕,仿佛演練過無數次。
“爸……”林默的聲音發啞,他想否認,想大喊這不是真的,卻看見影像裡的林建國從口袋裡掏出一枚指紋膜——那是用陳誌遠的指紋做的,他熟練地將膜貼在自己的拇指上,然後拿起桌上的一份合同,在落款處按下了手印。
按下手印的瞬間,林建國的嘴角向上翹了一下,不是得意的笑,而是一種緊繃後的放鬆,像卸下了千斤重擔,卻又立刻皺起眉,從口袋裡掏出一塊手帕,仔細擦了擦合同上可能留下的痕跡。他的額角滲出了細密的汗珠,順著臉頰滑下來,滴在陳誌遠的襯衫上,暈開一小片深色的水漬。
就在這時,影像突然切換,時間戳顯示是十二個小時前——比記錄的死亡時間早了整整十二個小時。
還是這間倉庫,天色更暗,隻有窗外的路燈透進一點微光。一個女人走了進來,穿著藏青色的連衣裙,頭發梳得整齊,卻有幾縷碎發貼在臉頰上,像是跑過來的。林默的呼吸驟然停止——那是他的母親,蘇婉清。
蘇婉清的腳步很輕,像怕吵醒什麼,她走到陳誌遠身邊,蹲下身,伸出手,卻在快要碰到陳誌遠的臉時停住了。她的手指微微顫抖,眼神裡充滿了恐懼和猶豫,仿佛不知道該做什麼。倉庫的角落裡,垃圾桶發出輕微的腐味,牆上的時鐘滴答作響,每一聲都像敲在林默的心上。
蘇婉清從口袋裡掏出一個鐵皮盒子,打開時,裡麵的藥片發出叮當聲。她倒出一片白色的藥片,想塞進陳誌遠的嘴裡,卻又突然收回手,把藥片倒回盒子裡,緊緊攥住盒子,站起身,快步走到門口,又回頭看了一眼陳誌遠,眼神複雜得讓林默看不懂——有擔憂,有恐懼,還有一絲說不清的決絕。
影像到這裡戛然而止,懸浮在城市上空的光影漸漸消散,隻留下深圳灣的霓虹在夜色中明滅,仿佛剛才的一切隻是一場幻覺。可實驗室裡的震顫還沒停止,中央服務器的藍光依舊刺眼,陳誌遠的虛擬人格緩緩轉過身,看向林默,眼神裡沒有憤怒,隻有一種深深的悲憫,像看透了三十年的時光,看透了所有的謊言和痛苦。
林默的身體微微顫抖,雙手緊緊握拳,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他靠在實驗台上,後背傳來冰冷的觸感,卻無法讓他冷靜下來。腦海裡反複回放著影像裡的畫麵——父親偽造現場的冷靜,母親在倉庫裡的猶豫,還有陳誌遠額角的血跡,那血跡像一道紅色的傷疤,刻在了他的心上。
他想起十歲那年的夏夜,父親帶他去深圳灣放風箏,風箏是藍色的,像今天的藍光。風很大,風箏線突然斷了,他哭著追了出去,父親卻笑著拉住他,說“沒關係,我們再買一個”;他想起母親每次做紅燒肉,都會多做一份,放在冰箱裡,說“給你陳叔留著”,可他從來沒見過陳叔來吃;他想起自己小時候偷偷進父親的書房,看到一份鎖在抽屜裡的合同,上麵的簽名和影像裡的一模一樣,父親發現後,第一次對他發了火,說“小孩子彆亂動大人的東西”。
原來那些溫暖的記憶背後,都藏著不為人知的秘密。原來他所珍視的一切,都是建立在謊言之上的。他的世界,在這一刻徹底崩塌,所有的信念和價值觀,都像實驗室裡碎裂的離心管,變成了無法拚湊的碎片。
“嘀——嘀——”
實驗室的通訊器突然響起,打斷了林默的思緒。蘇雨晴快步走過去,按下接聽鍵,臉色瞬間變得蒼白。她回頭看向林默,聲音帶著難以置信的顫抖:“各大媒體……都收到了一個加密數據包,裡麵是……深藍科技‘記憶編碼’項目的人體實驗記錄。”
林默猛地抬起頭,心臟狂跳起來。
幾乎是同時,《深城晚報》的夜班編輯老周正盯著電腦屏幕,手指上還沾著煙漬。他剛改完一篇關於深藍科技的軟稿,標題是“深藍科技:用記憶點亮未來”,電腦屏幕卻突然彈出一個紅色的加密提示,提示音是老式電話的鈴聲,刺耳而急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