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夜幕低垂。鐘小艾開著車,載著兩個孩子,駛入了那個她從小長大、象征著家世與規矩的大院。車輪碾過平整的路麵,發出沙沙的輕響,一如她此刻紛亂卻不得不壓抑的心緒。
停好車,她牽著兩個孩子的手走進那棟熟悉的小樓。父親鐘正國還沒有回來,家裡顯得有些冷清。母親迎了上來,看到女兒憔悴的臉色和明顯心事重重的模樣,眼中閃過一絲心疼,卻也沒有多問,隻是慈愛地接過兩個孩子的手。
“姥姥帶你們去找好吃的,廚房裡有剛烤好的小餅乾。”鐘母努力讓自己的語氣顯得輕快,試圖驅散一些凝重的氣氛。
兩個孩子歡呼著跟外婆去了廚房,客廳裡隻剩下鐘小艾一個人。她沒有開大燈,隻留了一盞昏黃的壁燈,將自己陷進柔軟卻冰冷的沙發裡,仿佛想借此獲得一絲安全感。
她呆呆地看著握在手中的手機,屏幕是暗的,但她的思緒卻早已飛回了幾個小時前。臨出發來父母家之前,她接到了漢東省一位大學時代好友打來的電話。那位朋友如今在漢東省高院工作,消息靈通。
電話裡,朋友語氣小心而委婉,但傳達的信息卻如同驚雷——侯亮平的判決下來了,無期徒刑。
聽到這個消息的瞬間,鐘小艾感覺自己的心臟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狠狠攥住,呼吸都為之一滯。雖然早有心理準備,知道侯亮平此次在劫難逃,但當“無期”這兩個字真真切切地傳入耳中時,那種衝擊力還是遠超她的想象。
此刻,獨自坐在昏暗的客廳裡,當時那種五味雜陳、難以言喻的感覺再次湧上心頭。
那是她孩子的父親。這個身份像一根無形的絲線,無論她如何想要切割,都依然牽連著她。她想起了多年前,那個意氣風發、才華橫溢的年輕同學是如何闖入她的生活,兩人也曾有過甜蜜的時光,也曾對未來充滿憧憬。那些記憶的碎片,如同鋒利的玻璃碴,在她心間劃過,帶來一陣陣尖銳的刺痛。
他們確實真心相愛過。這一點,她無法否認,也無法抹去。
然而,理智如同冰冷的潮水,迅速淹沒了那點殘存的情感漣漪。她清楚地知道,自己不能再與侯亮平有任何瓜葛,甚至連一絲同情和過問都不能有。這件事本身,已經讓鐘家顏麵掃地,成為了圈內人茶餘飯後的談資。她作為鐘家的女兒,必須表現得足夠決絕,足夠冷靜,才能將這件事對家族聲譽的損害降到最低。任何一絲猶豫和不舍,都可能被解讀為鐘家的態度曖昧,甚至可能引來不必要的麻煩。
情感與理智在她心中激烈地撕扯著,讓她感到一種深深的無力感和疲憊。
不知過了多久,門外傳來了汽車引擎聲和熟悉的腳步聲。是父親鐘正國回來了。
鐘正國走進客廳,看到獨自坐在昏暗燈光下、神情呆滯的女兒,他的腳步頓了頓。他那雙閱儘世事的眼睛裡,閃過一絲複雜難明的光芒,有心疼,有無奈,也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失望——不是對女兒,而是對那個將他女兒和家族拖入如此境地的侯亮平。
但他什麼也沒有說,沒有像尋常父親那樣上前安慰,甚至沒有去開亮大燈。他隻是默默地脫下外套掛好,然後對從廚房探出頭的妻子擺了擺手,示意她不用張羅。他相信自己的女兒,足夠堅強,也足夠聰明,能夠自己想通,走出這片陰影。
晚飯的氣氛有些沉悶。兩個孩子似乎也感受到了大人之間的低氣壓,乖乖地吃著飯,不敢吵鬨。鐘小艾食不知味,機械地動著筷子。鐘正國和鐘母偶爾說幾句無關痛癢的家常,試圖調節氣氛,但效果甚微。
飯後,鐘正國對妻子使了個眼色,鐘母會意,柔聲對兩個孩子說:“來,跟姥姥去洗漱,今晚講新的故事好不好?”成功地將孩子們帶離了客廳。
鐘正國這才看向女兒,語氣平靜地說:“小艾,來書房一下。”
鐘小艾默默地站起身,跟著父親走進了那間充滿了書卷氣和權力痕跡的書房。
鐘正國在書桌後坐下,指了指對麵的椅子。鐘小艾依言坐下,依舊低著頭。
“事情……都知道了?”鐘正國開門見山,聲音低沉。
鐘小艾輕輕點了點頭,沒有說話。
鐘正國看著女兒這副模樣,心中歎了口氣,但語氣依舊平穩而堅定:“那就……忘了侯亮平吧。他不值得你再浪費任何情緒。從他和我們鐘家不再有關係的那一刻起,他的死活,就與你無關了。”
這話聽起來冷酷,但卻是保護女兒和家族最現實的選擇。
鐘小艾再次點了點頭,這次抬起了頭,臉上已經恢複了平靜,甚至可以說是一種近乎麻木的平靜。她看著父親,眼神裡沒有了之前的掙紮和痛苦,隻剩下了一片沉寂的湖水。
鐘正國知道,女兒這是想通了。或者說,是她用強大的理性,強行將那些不該有的情感壓了下去。他既感欣慰,又有些心疼。
“我會跟你媽說,”鐘正國語氣緩和了一些,“這段時間,先不給你安排相親了。你好好緩一緩,調整一下心情。”
“謝謝爸。”鐘小艾低聲說道。
鐘正國擺了擺手,似乎想驅散這沉悶的氣氛。他話鋒一轉,談起了時局,這也是一種轉移女兒注意力的方式。
“這次漢東的事情,寧方遠算是掙大了。”鐘正國的語氣帶著一種局外人的冷靜分析,“裴一泓很會做人,把這次因為寧方遠拿到證據而爭取到的利益和位置,大部分都在派係內部送了出去,自己沒留多少。這一下,寧方遠幾乎獲得了派係內各方勢力的普遍支持,聲望如日中天,算是他們那邊下一輩裡,板上釘釘的核心人物了。”
他像是隨口提及般說道:“說起來,他和你也算是漢東大學的校友,雖然他比你大了七八屆,沒什麼交集。不過……以後若有機會,也可以適當聯係聯係,維持一下校友的情分。”
這話看似隨意,但鐘正國這樣的人,絕不會說無意義的話。這隱隱是在為女兒的未來,鋪設一些可能的人脈。
說著說著,鐘正國似乎有些感慨,看著窗外沉沉的夜色,不自覺地低聲喃喃道:“唉……要是寧方遠是我的女婿,現在我這……”
他的話說到一半,猛然頓住,意識到失言了。他有些尷尬地轉過頭,正好對上女兒鐘小艾那張依舊沒有任何表情、甚至眼神都沒有絲毫波動的臉。
鐘正國心中一澀,剩下的話再也說不出口。他知道,此刻在女兒麵前提起“女婿”這兩個字,本身就是一種殘忍。
他連忙收住話頭,帶著一絲補償般的語氣,溫和地說道:“……好了,不說這些了。你要是覺得心裡還是悶,實在不行就請個假,帶上兩個孩子,出去旅旅遊,散散心,放鬆放鬆。離開京城一段時間,換個環境,也許能好得快一些。”
鐘小艾看著父親眼中那抹不易察覺的歉疚和關心,心中微微一酸。她點了點頭,輕聲應道:“好,我會考慮的。”
說完,她便起身,默默地離開了書房。鐘正國看著女兒離去的背影,無奈地搖了搖頭,發出一聲悠長的歎息。這聲歎息裡,有對女兒命運的感慨,有對過往選擇的反思,或許,也有一絲對那個與他失之交臂的、更加光芒萬丈的“女婿”人選的隱秘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