霧氣黏稠得嗆人,帶著鐵鏽剮蹭喉嚨的腥甜。言今一步步往前趟,橋麵在腳下呻吟,前方那幾點暗紅色的燈火,在昏慘的霧裡暈開,像垂死野獸的眼。
走得近了,才看清那所謂“中段哨所”的模樣。哪裡是什麼哨所,分明是借著幾根巨大的、傾斜的橋身骨架,胡亂搭蓋起的一片窩棚。材料五花八門,有鏽蝕得千瘡百孔的鐵皮,有不知從哪兒拆來的朽木,更多的是某種巨大生物的皮革,繃得緊緊的,蒙在歪斜的框架上,被濕氣和鏽塵漬成了黑褐色。
這些窩棚擠擠挨挨,形成一條狹窄、扭曲的巷道,懸在這無底深淵之上。巷道沒有名字,若有,便該叫“鏽痂巷”——整條巷子,從棚頂到地麵,都覆蓋著一層厚厚的、暗紅色的鏽痂,踩上去“沙沙”作響,仿佛行走在某種巨獸潰爛的背脊上。
巷口歪掛著一盞燈,與橋頭那盞一般無二,白骨為盞,鏽蟲為光,隻是裡頭那團暗紅蠕動得更急切些。
言今踏入巷口,一股更加濃烈、混雜著鏽蝕、腐肉、還有某種劣質油脂燃燒的惡臭,撲麵而來,幾乎令他窒息。巷子兩側,那些窩棚黑洞洞的“門臉”後,隱約有影子晃動,一道道目光黏在他身上,冰冷,貪婪,帶著審視。
他右臂那被藥力壓製的麻木下,那股屬於“歸墟”的冰涼悸動,在這裡變得活躍了許多,像是嗅到了同類的氣息,又像是被周遭這無儘的鏽蝕與死寂所引動。
他儘量靠著巷子一邊走,目光掃過那些窩棚。有的裡頭擺著些奇形怪狀的、沾滿鏽粉的“貨物”,有的則空蕩蕩,隻有影子蜷縮在深處。沒人吆喝,也沒人阻攔,隻有死寂,一種被無數惡意填充的死寂。
行至巷子中段,一個比其他窩棚稍大些的棚戶裡,透出的光稍微亮些。門口掛著一塊用鏽鐵片粗糙釘成的牌子,上麵用某種黑色的、黏稠的液體,畫著一個扭曲的、像是無數觸手纏繞的符號。
言今腳步未停,眼角的餘光卻瞥見,那棚戶裡,坐著一個“人”。
那已不太能稱之為“人”了。他(或者它)的半個身子,似乎都與身下那張鏽跡斑斑的鐵王座生長在了一起,皮膚呈現出與周圍鏽痂無二的暗紅色,粗糙,皸裂,不斷有細密的鏽粉從他體表簌簌落下。他的頭顱奇大,五官卻小得可憐,擠在中央,一雙眼睛沒有眼白,完全是兩潭不斷冒著氣泡的、暗紅色的鏽水。
他正用一雙同樣是鏽蝕構成、指關節粗大變形的手,小心翼翼地……穿針引線。
針,是一截磨尖的細小骨頭;線,是一種近乎透明的、帶著黏液反光的細絲。而他正在縫補的東西,攤在他膝上,赫然是一張……剛從某個活物身上剝下、還在微微抽搐的、布滿灰色斑塊的皮子!
他似乎察覺到言今的目光,那兩潭鏽水般的眼睛緩緩轉了過來。沒有瞳孔,可言今卻清晰地感覺到自己被“看”了。
一股遠比之前那個“鏽斑眼”更加陰冷、更加沉渾的惡意,如同實質的蛛網,瞬間籠罩了言今周身。右臂裡的冰涼悸動猛地一竄,那被藥力壓製的麻木之下,仿佛有什麼東西要破土而出。
言今腳步一頓,渾身筋肉瞬間繃緊。他沒有移開目光,與那“鏽水眼”對視著。
巷子裡那死寂的惡意,在這一刻,仿佛都凝滯了。
那“鏽水眼”咧開嘴,露出被鏽蝕成黑黃色的、參差不齊的牙齒,發出一種“咕嚕咕嚕”的、像是鏽水在管道裡翻滾的笑聲。
“新來的……皮子……不錯……”他的聲音含混不清,帶著金屬摩擦的雜音,“可惜……沾了彆的味兒……不然……能做個好墊子……”
言今沒說話,隻是緩緩地,將一直垂在身側的右臂,抬起了些許。那赭紅色的、筋肉虯結的手臂,在巷子暗紅的光線下,泛著一種啞光的、不祥的質感。
“鏽水眼”膝上那張皮子抽搐得更厲害了。
對峙,隻持續了短短一瞬。
“鏽水眼”那咕嚕咕嚕的笑聲停了,兩潭鏽水般的眼睛微微波動了一下,似乎權衡著什麼。最終,他低下頭,繼續專注於他手中的“針線活”,那股籠罩言今的陰冷惡意,如同潮水般緩緩退去。
言今心中那根緊繃的弦稍稍一鬆,但警惕未減分毫。他不再停留,加快腳步,從那棚戶前走過。
他能感覺到,身後那“鏽水眼”的目光,如同鏽粉般,黏在他的背脊上,許久未散。
直到走出十幾丈遠,拐過一個彎,那目光才徹底消失。
言今靠在一麵冰冷的、覆蓋著厚厚鏽痂的棚壁上,緩緩吐出一口濁氣。後背,已被冷汗浸濕。
這鏽痂巷,比那無欄的鏽骨橋,更凶險十分。
他抬眼望向巷尾,那暗紅的燈火依舊,隻是霧氣似乎更濃了。
觀測者給的十二個時辰,已過去小半。
而前方的路,還隱在霧與鏽的深處,不知藏著何等樣的魑魅魍魎。
他歇了片刻,正要舉步,旁邊一個低矮的、幾乎被鏽痂埋沒的窩棚裡,忽然傳來一個極其微弱、如同遊絲般的聲音:
“喂……後生……”
言今猛地轉頭,隻見那窩棚漆黑的縫隙裡,隱約有一雙渾濁的、卻帶著一絲急迫的眼睛,正望著他。
“快……快走……”那聲音氣若遊絲,帶著難以言喻的恐懼,“‘祂’……要醒了……‘祂’聞到……你身上的味兒了……”
言今心頭一凜。“祂?是誰?”
那縫隙裡的眼睛劇烈地顫抖了一下,聲音愈發微弱斷續:“哨所的……主人……鏽痂的……源頭……快……走……”
話音未落,那縫隙裡的眼睛猛地向裡一縮,仿佛被什麼東西強行拖了回去,隨即,窩棚裡傳來一聲極其短促的、被捂住的嗚咽,再無聲息。
言今站在原地,隻覺得一股寒意,從尾椎骨直竄上天靈蓋。
他不再猶豫,猛地轉身,朝著巷尾的方向,發足狂奔!
幾乎在他跑起來的同時,整條鏽痂巷,那些覆蓋在棚壁、地麵的厚厚鏽痂,仿佛活了過來一般,開始如同呼吸般,輕微地、緩慢地……起伏波動。
沙沙……沙沙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