橋身“嘎吱”作響,像是垂死老嫗的骨節在摩擦。言今一步步往前趟,腳下那乾硬皮革黏答答的,總疑心要陷下去。深淵裡吹上來的風,裹著鐵鏽和說不清的腐味兒,直往鼻子裡鑽,嗆得人腦門子發緊。
打趴下那個“鏽斑眼”,橋上前前後後那些影影綽綽的人,瞧他的眼神都變了。先前是漠然,帶著點看死人的打量,這會兒,多了些彆的,是忌憚,還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等著看更大熱鬨的幽光。
言今沒理會。右臂裡那股被湯藥壓住的麻木下,隱隱有東西在竄,像凍土底下沒死透的蛇。方才那一下,耗力不多,卻把這“歸墟”與雷煞糅合出的凶戾,泄出了一絲。這感覺,讓他心頭沉甸甸,又帶著點隱秘的躁。
橋,望不到頭。前頭霧氣濃得化不開,昏慘慘一片,隻有腳下這鏽跡斑斑的骨架和嗚咽的風聲是實在的。
正走著,霧氣裡猛地傳來一聲短促的慘叫,戛然而止,像是被人掐斷了脖子。緊接著是重物拖遝的聲響,還有……一種令人牙酸的咀嚼聲,混在風裡,隱隱約約。
前頭幾步遠,一個裹著厚毯子的身影猛地縮了縮,幾乎要趴到橋麵上。
言今腳步沒停,目光掃過那聲音傳來的方向,霧氣翻滾,什麼也瞧不見。他右手那麻木的沉重感裡,那冰涼的悸動又清晰了一分。
又行了一段,霧氣稍稍淡了些,能看見橋麵在前方變得稍寬,形成一個不大的、類似平台的所在。平台中央,竟孤零零立著一根鏽蝕得更厲害的鐵柱,柱子上掛著一盞燈。
燈盞是白骨拚成,裡頭燃著的,卻不是火,而是一團不斷蠕動、發出微弱“沙沙”聲的暗紅色鏽蟲,光芒也是暗紅色的,將這小片地方映得如同血池地獄。
燈柱下,坐著一個人。
那人穿著一身板正得近乎詭異的暗藍色製服,顏色舊得發白,卻熨燙得沒有一絲褶皺。頭上戴著一頂同樣款式的、帶有遮簷的帽子,帽簷壓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張臉,隻露出一個線條僵硬、毫無血色的下巴。他坐得筆直,雙手平放在膝蓋上,像一尊擺放好的蠟像。
他身前,擺著一個小馬紮,馬紮上放著一本攤開的、封麵是某種黑色硬皮的簿子,和一支羽毛筆。
言今走近時,那人毫無反應,連呼吸的起伏都瞧不見。
直到言今的腳步踏上這平台,將要從他身側走過時,那僵硬的下巴才動了動,一個平板到沒有任何語調的聲音響了起來,像是生鏽的齒輪在轉動:
“名諱。”
言今腳步一頓,側頭看他。
那人依舊低著頭,看著膝上的簿子,重複道:“名諱。過往鏽骨橋者,需錄名諱。”
言今沉默了一下。觀測者沒提過這個。“不錄,又如何?”
“不錄名諱者,”那平板的聲音毫無波瀾,“視為無主之骸,可隨意處置,不入‘橋規’庇護。”
隨著他話音落下,平台兩側那深不見底的黑暗中,似乎有什麼東西蠕動了一下,傳來鎖鏈拖曳的“嘩啦”聲,還有幾聲壓抑的、帶著貪婪的低吼。
言今眼角餘光瞥見,那盞骨燈裡蠕動的鏽蟲,光芒似乎亮了一瞬。
他看向那本攤開的簿子,紙張泛黃,上麵已經寫了些名字,墨跡深淺不一,有的名字上,被用紅色的筆,打上了一個清晰的叉。
“錄了,又如何?”
“錄名入冊,受‘橋規’約束,亦受其庇護。至橋尾,銷名,方可離去。”製服人答道,依舊不抬頭。
言今盯著他那低垂的帽簷,心中念頭急轉。這“橋規”,是保護,還是另一種形式的標記?那打紅叉的名字,又意味著什麼?
右臂那麻木之下,那股屬於“歸墟”的黑暗,對這製服人,對這所謂的“橋規”,流露出一種近乎本能的排斥與厭惡。
但他能感覺到,平台兩側黑暗中那幾道鎖定自己的氣息,帶著實質般的惡意。方才那咀嚼聲,猶在耳邊。
他緩緩吐出一口氣。
“言今。”
製服人終於有了動作。他伸出那隻戴著同樣潔白手套的手,拿起羽毛筆,在那簿子上,工工整整地寫下了兩個字。他的字跡,也是一種近乎刻板的工整。
寫罷,他放下筆,雙手重新平放膝上。
“可通行至‘中段哨所’。勿滯留,勿回頭,勿壞規矩。”
說完,他便不再言語,恢複了那尊蠟像般的姿態。
言今深深看了他一眼,邁步越過平台,繼續向前。
就在他離開平台,重新踏上狹窄橋麵的那一刻,身後那平板的聲音又突兀地響起,這一次,似乎帶上了點極其微弱的、難以察覺的異樣:
“你的‘名’,很重。‘它們’會很喜歡。”
言今後背的寒毛瞬間立起。他沒有回頭,腳步反而加快了幾分。
橋,依舊向前延伸,沒入更深的霧氣。
而前方霧氣裡,隱約可見,似乎有更多的、影影綽綽的燈火,在暗紅的光芒中,勾勒出一些低矮、扭曲的建築輪廓。
“中段哨所”,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