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牆上的守軍已經疲憊不堪,有的甚至連鎧甲都沒穿,隻是披著破舊的布衣,手裡握著刀槍。他們的眼神裡,沒有恐懼,隻有麻木——那是被戰爭磨平的絕望。
“武夷劍派呢?”沈言問。
“在城裡。”林遠道,“他們的掌門‘武夷一劍’柳長風,帶著門下弟子,守在北門。”
“你認識柳長風?”沈言問。
“我曾是他的弟子。”林遠聲音有些低,“後來閩國內亂,我離開了武夷山,投了南唐。”
“為什麼?”沈言問。
“因為我不想看著閩國在自相殘殺中滅亡。”林遠道,“我以為,南唐至少能帶來一點秩序。”
“你現在還這麼認為?”沈言問。
林遠沒有回答。
他隻是從懷中取出一封信,遞給沈言。
“這是給林若山的信。”林遠道,“你若能見到他,把信給他。”
“你自己不去?”沈言問。
“我若去,他會殺了我。”林遠苦笑,“他認為我是‘叛門之人’。”
沈言接過信,沒有立刻打開。
“你希望我幫你勸降武夷劍派?”他問。
“我希望你幫他們活下去。”林遠道,“朝廷已經決定——若三日之內建州不開城,就用火攻。”
“火攻?”沈言皺眉。
“建州城多木屋,火一起,整座城都會燒起來。”林遠道,“到時候,不隻是武夷劍派,連城裡的百姓,也活不了多少。”
沈言沉默。
他知道,林遠說的是實話。
“你要我做什麼?”他問。
“進城,見林若山,把信給他。”林遠道,“信裡寫的是——若武夷劍派肯交出‘閩中十八寨’的名冊,朝廷可以保留武夷劍派的名號,不再追究他們抵抗之事。”
“隻是保留名號?”沈言冷笑,“弟子呢?產業呢?”
“弟子可以被編入南唐軍中,或入天樞府。”林遠道,“產業……朝廷會‘接管’。”
“這叫招安?”沈言問。
“這叫活命。”林遠聲音有些冷,“在亂世裡,活著,已經是一種奢侈。”
沈言沒有再說話。
他知道,林遠說的是現實。
但他也知道,對於武夷劍派這樣的百年門派來說,這不是活命,而是另一種形式的死亡。
“我可以進城。”沈言緩緩道,“但我不會替朝廷說話。”
“那你替誰說話?”林遠問。
“替蕭先生。”沈言答,“也替我自己。”
“你想救蕭文曜?”林遠有些意外。
“我欠他一條命。”沈言淡淡道,“他若死了,我會很難過。”
林遠看著他,忽然笑了笑:“你是個奇怪的人。”
“亂世裡,奇怪一點,活得久一點。”沈言也笑了笑。
……
當晚,夜色如墨。
建州城外的南唐軍營燈火通明,巡邏的士兵來回走動,刀光在火光下閃爍。
沈言換了一身黑衣,背上劍,從軍營後方的一處矮坡悄悄摸了出去。
他的腳步很輕,幾乎沒有發出聲音。
林遠在暗處看著他離開,身邊站著一名身穿銀色鎧甲的將領。
“你確定他能進城?”那將領問。
“他是個聰明人。”林遠道,“也是個好劍客。”
“你不怕他反過來幫武夷劍派對付我們?”將領問。
“怕。”林遠道,“但我更怕火起之後,整座城都變成一片焦土。”
將領沉默片刻,歎了口氣:“你還是太心軟了。”
“我隻是不想讓武夷山的劍,在一夜之間全部折斷。”林遠道。
……
建州城北門外,一條狹窄的小巷裡。
沈言貼著牆根行走,目光警惕地掃過四周。
城牆上的守軍已經疲憊不堪,有的靠在垛口邊打盹,有的在低聲交談。沒有人注意到,城牆下的陰影裡,多了一個黑影。
沈言從懷中取出一根細長的鐵鉤,那是他在福州買的,原本隻是為了防身,沒想到這麼快就派上了用場。
他用力將鐵鉤拋向城牆,鉤住垛口,然後借力一躍,身形如一隻黑色的燕子,悄無聲息地攀上城牆。
城牆上的一名守軍剛要打哈欠,就看見眼前多了一個黑衣人影。
“誰——”
他的話還沒說完,喉嚨就被一隻手捂住。
冰冷的劍鋒抵在他的頸側。
“彆出聲。”沈言的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我問你,武夷劍派的人在哪裡?”
那守軍嚇得渾身發抖,指了指不遠處的一處箭樓。
“在……在那邊的箭樓裡。”
沈言鬆開手,將他打暈,輕輕放在地上。
他順著城牆,向那座箭樓摸去。
箭樓裡亮著一盞油燈,燈光搖曳,映出幾道人影。
“柳掌門,南唐那邊還是沒有回信。”一個年輕的聲音響起,“他們根本不想議和,隻是在等我們糧儘。”
“等我們糧儘,他們就會攻城。”另一個聲音道,“到時候,我們守不住的。”
“守不住也要守。”一個蒼老的聲音響起,“武夷山的劍,不能在我們這一代斷了。”
沈言停下腳步。
那蒼老的聲音,應該就是武夷劍派掌門柳長風。
他正準備推門而入,忽然聽見一個熟悉的名字。
“蕭先生被押赴金陵的消息,已經證實了。”一個青年的聲音道,“天樞府的人,在福州查得很緊,連‘知止齋’都被盯上了。”
“知止齋……”沈言心裡一沉。
“蕭先生若死在金陵,閩中十八寨就徹底散了。”柳長風歎了口氣,“我們欠他太多。”
“掌門,我們要不要——”
“要不要什麼?”柳長風打斷他,“我們連建州都守不住,還想去金陵救人?”
箭樓裡陷入沉默。
沈言深吸一口氣,推門而入。
“我可以去。”他說。
……
箭樓裡的人,全都愣住了。
油燈的光,照在沈言的臉上,也照在他腰間的劍上。
“你是誰?”柳長風盯著他,目光如劍。
“江南來的劍客,沈言。”沈言拱手,“受蕭先生之托,來見林若山。”
“你認識蕭先生?”柳長風問。
“三年前,我在江湖上落魄,曾受過他一碗飯、一席話。”沈言淡淡道,“如今他有難,我不能不來。”
柳長風打量了他一眼,目光在他的劍上停了一瞬。
“你是怎麼進城的?”他問。
“從城牆上爬進來的。”沈言答。
“南唐的守軍沒發現?”柳長風有些意外。
“他們忙著準備火攻,沒空看城牆。”沈言淡淡道。
箭樓裡的幾個人臉色一變。
“火攻?”柳長風皺眉。
“南唐已經決定,若三日之內建州不開城,就用火攻。”沈言緩緩道,“到時候,不隻是武夷劍派,連城裡的百姓,也活不了多少。”
柳長風沉默。
“你是南唐派來勸降的?”他問。
“不是。”沈言搖頭,“我隻是個江湖人。”
“那你為什麼要告訴我們這些?”柳長風問。
“因為我不想看見這座城變成一片焦土。”沈言答,“也不想看見武夷劍派在一夜之間被燒光。”
“你想讓我們投降?”一個青年忍不住道,“你知道投降意味著什麼嗎?”
沈言看向那青年。
那青年二十出頭,一身青衫,腰間佩劍,劍穗也是青色的,繡著武夷雲紋。
“你就是林若山?”沈言問。
那青年一愣:“你認識我?”
“蕭先生在信裡提到過你。”沈言從懷中取出那封從“知止齋”得到的信,遞給林若山,“這是他托我帶給你的。”
林若山接過信,看完之後,臉色變得複雜。
“掌門……”他把信遞給柳長風。
柳長風看完信,沉默了很久。
“蕭文曜,還是這麼愛多管閒事。”他苦笑。
“信裡寫了什麼?”一個弟子忍不住問。
“他要我們——”柳長風頓了頓,“要麼投降南唐,要麼解散門派,帶著弟子隱入江湖。”
“投降?”那弟子怒道,“我們武夷劍派,怎麼能向南唐低頭?”
“解散?”另一個弟子也急了,“那我們百年基業,豈不是毀於一旦?”
柳長風沒有說話。
他看向沈言:“你怎麼看?”
“我隻是個江湖人,沒有資格替你們做決定。”沈言淡淡道,“但我可以告訴你們——蕭先生在金陵,還活著。”
柳長風目光一凝:“你怎麼知道?”
“南唐的一個統領,親口告訴我的。”沈言答,“他曾是武夷劍派的弟子,叫林遠。”
“林遠……”柳長風念出這個名字,眼神變得複雜,“他還活著?”
“他現在是南唐‘神機營’的統領。”沈言答,“也是天樞府的外圍成員。”
“叛門之徒。”林若山咬牙道。
“他讓我帶一封信給你。”沈言從懷中取出林遠的信,遞給林若山,“信裡寫的是——若武夷劍派肯交出‘閩中十八寨’的名冊,朝廷可以保留武夷劍派的名號,不再追究你們抵抗之事。”
林若山看完信,臉色鐵青。
“交出十八寨的名冊,換一個空殼的名號?”他冷笑,“這也配叫條件?”
“這是活命的條件。”沈言淡淡道。
“你到底是哪一邊的?”林若山盯著他,“你是蕭先生的人,還是南唐的人?”
“我是我自己的人。”沈言答,“我隻是把我知道的,告訴你們。”
“那你想要什麼?”柳長風問。
“我想要蕭先生活著。”沈言答,“也想要你們活著。”
“你覺得,我們投降了,蕭先生就能活?”柳長風問。
“不一定。”沈言搖頭,“但至少,你們可以用‘十八寨的名冊’,跟朝廷談條件。”
“談什麼條件?”柳長風問。
“用名冊換蕭先生的命。”沈言答,“也換你們自己的命。”
柳長風沉默。
“你覺得,朝廷會答應?”他問。
“天樞府會。”沈言答,“他們需要十八寨的勢力,也需要一個聽話的武夷劍派。”
“聽話?”柳長風冷笑,“你覺得,我們會聽他們的話?”
“你們可以選擇不聽。”沈言淡淡道,“但那時候,你們已經沒有資格談條件了。”
箭樓裡陷入沉默。
風從窗縫裡吹進來,吹得油燈的光搖曳不定。
“你說,你可以去金陵救蕭先生?”柳長風忽然問。
“我沒說‘救’。”沈言糾正,“我說‘可以去’。”
“有區彆嗎?”柳長風問。
“有。”沈言答,“‘救’是結果,‘去’是選擇。結果不一定能如願,但選擇……是我們自己做的。”
柳長風看著他,忽然笑了笑:“你說話的口氣,有點像蕭文曜。”
“那是我的榮幸。”沈言淡淡道。
“好。”柳長風收起笑容,“我可以把十八寨的名冊交給你。”
“掌門!”林若山急道。
“聽我說完。”柳長風抬手打斷他,“名冊在我手裡,是一張廢紙。在你手裡,或許能變成一把劍。”
“我?”沈言一愣。
“蕭文曜在信裡說,你是個值得托付的人。”柳長風緩緩道,“他很少這樣誇人。”
“我隻是個江湖人。”沈言答。
“江湖人,也可以做大事。”柳長風道,“十八寨的人,大多是閩國舊部,有的已經隱姓埋名,有的還在做買賣,有的已經成了土匪。他們各有各的路,卻都曾受過蕭文曜的恩惠。”
“你把名冊交給我,是想讓我……”沈言皺眉。
“讓你去金陵。”柳長風道,“用名冊跟朝廷談條件——要麼放了蕭文曜,要麼讓十八寨的人,變成真正的‘亂黨’。”
“你這是在逼朝廷。”沈言淡淡道。
“我們已經被逼到牆角了。”柳長風苦笑,“不逼一逼他們,我們連牆角都站不住。”
“那武夷劍派呢?”沈言問。
“我們會做出選擇。”柳長風道,“要麼投降,要麼戰死。”
“沒有第三條路?”沈言問。
“有。”柳長風看向林若山,“若你願意,可以帶著一部分弟子,離開建州,隱入江湖。”
“掌門……”林若山眼眶微紅。
“武夷山不能沒有人。”柳長風道,“但也不能所有人都死在建州。”
“我不走。”林若山咬牙道,“要走,你走。”
“我老了。”柳長風搖頭,“我已經走不動了。”
箭樓裡一片沉默。
“好。”沈言忽然開口,“名冊給我,我去金陵。”
“你真的願意?”柳長風問。
“我欠蕭先生一條命。”沈言答,“也欠你們一個選擇。”
“你要記住——”柳長風緩緩道,“你拿的不是一張紙,而是十八寨所有人的命。”
“我知道。”沈言答。
柳長風從懷中取出一個用油紙包著的小包,遞給沈言。
“這裡麵,是十八寨的名冊,還有一些……蕭文曜留下的東西。”他道,“你自己看吧。”
沈言接過小包,小心地收好。
“你打算什麼時候走?”柳長風問。
“今晚。”沈言答,“建州城還沒被火攻,我還有機會出去。”
“我送你。”林若山道。
“不用。”沈言搖頭,“你該留在城裡,幫柳掌門做決定。”
“那你呢?”林若山問。
“我去更大的舞台。”沈言淡淡道。
……
夜更深了。
沈言再次攀上城牆,從建州城的另一側悄悄離開。
城外的風,比城裡更冷。
他回頭看了一眼建州城。
城牆上的守軍仍在打盹,燈火搖曳,仿佛隨時會被風吹滅。
“希望你們……還有機會做選擇。”他在心裡默念。
他轉身,消失在夜色中。
……
金陵的方向,在北方。
那裡有南唐的皇宮,有天樞府,有被押赴的蕭文曜,也有——更大的舞台。
沈言握緊了手中的小包,腳步漸漸加快。
他知道,從這一刻起,他不再隻是一個江湖上的無名劍客。
他已經踏入了一個更大的棋局——
南唐的擴張,閩地的滅亡,江湖的紛爭,都將在這盤棋局中交織。
而他,將在其中,走出自己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