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明媚的下午,斯特拉學院標誌性的“天空陽台”咖啡館。
這座懸浮於主教學塔側翼的環形平台,被透明的魔法力場溫和包裹,隔絕了高空的強風與寒意,隻留下恰到好處的暖陽與俯瞰校園乃至部分王都的壯闊景色。
精致的白色桌椅點綴在綠植與鮮花之間,空氣中彌漫著現磨咖啡豆的醇香與甜點的氣息。
此刻,在一處相對僻靜的角落,薩耶蘭·奧爾坎正與她侍奉的公主……洪思華·阿多勒維特,共享一段難得的午後茶歇。
這樣的時光並不常有。
儘管洪思華曾對斯特拉學院有所布局,但她身為第二公主,外部事務與王室職責纏身,學院內部的具體事宜大多交由薩耶蘭代為處理。
此刻,洪思華一身簡約而不失華貴的深紅色常服,黑發鬆散地挽起,幾縷發絲垂落頸邊。
她正專注地翻閱著一疊厚厚的羊皮紙文件,另一隻手則優雅地端著骨瓷茶杯,偶爾輕啜一口。
陽光透過力場,在她低垂的眼睫上投下淡淡的陰影。
薩耶蘭安靜地坐在對麵,麵前的紅茶早已微涼,她隻是靜靜地看著公主,或者更準確地說,是在“待命”。
“怎麼樣?”
毫無預兆地,在持續了約半小時的靜謐後,洪思華頭也不抬地拋出了這個問題。
她的聲音很輕,仿佛隻是隨口一問。
薩耶蘭灰色的眼瞳微微轉動,幾乎沒有任何停頓,便用那副慣常的、缺乏起伏的語調回答:“公主殿下行事,自有其道理與考量。屬下未見不妥。”
“嗬嗬……”
洪思華發出一聲低低的輕笑,終於從文件上抬起眼。
那雙與洪飛燕相似、卻沉澱著更多深沉與倦怠的赤金色眼眸,此刻帶著一種奇特的、近乎玩味的探究,看向自己最信任的副手,“不是問你這個。說說你的‘感想’。覺得惡心嗎?還是……開始討厭我了?”
“屬下不敢。”
薩耶蘭的回答沒有絲毫猶豫,身體卻幾不可察地繃緊了一瞬。
用“惡心”來形容自己宣誓效忠的主人?這絕非臣下應有的念頭,哪怕隻是假設。
洪思華自然明白,但她依舊這樣問了。
這或許可以稱之為“惡作劇”,但薩耶蘭深知,這位公主的每一句話,無論聽起來多麼隨意,背後都可能藏著深意。
“那麼,換個問法。”
洪思華放下茶杯,雙手交疊托著下巴,身體微微前傾,那雙總是帶著疏離感的眼眸此刻竟閃爍著一種孩童般純粹的好奇光芒,“我妹妹呢?嗯?她當時……是什麼反應?”
‘她究竟在想什麼?’
薩耶蘭心中掠過一絲困惑。
“殿下表現得……很平靜。”
薩耶蘭選擇了一個中性的詞,“洪飛燕公主的反應,對您而言很重要嗎?”
“嗯。非常重要。”
洪思華點了點頭,語氣肯定,“畢竟,我可是特意讓她去‘發現’那個‘秘密’的呢。”
“…那確實是一個相當敏感的秘密。”薩耶蘭斟酌著用詞。
將艾薩克·摩爾夫的肉體封印在祭壇,年複一年地“淨化”實為加固……這足以撼動王室聲譽的秘辛。
“不,不是那個。”
洪思華卻搖了搖頭,唇角勾起一抹難以捉摸的弧度,“你還沒明白。那本身……算不上什麼‘秘密’。或者說,不完全是。”
“是嗎?”
薩耶蘭灰色的眼眸深處閃過一絲極淡的波動。
難道洪思華隱藏的真相,遠比祭壇下的冰封軀體更加驚人?
“你可能察覺不到,但她……或許已經發現了。”
洪思華的目光飄向遠方透明的力場之外,那片蔚藍的天空,聲音裡帶著一種奇異的、混合著讚許與複雜情緒的輕歎,“她是個聰明的孩子……比大多數人想象的,還要聰明得多。”
“是這樣嗎。”
薩耶蘭垂下眼簾。
“怎麼,覺得被‘無視’了,心裡不好受?”洪思華忽然將話題轉回,帶著一絲促狹。
“並非如此。”
薩耶蘭立刻否認。
“彆擔心。”
洪思華的聲音忽然軟了下來,雖然那軟和中依舊帶著慣有的、難以觸及的疏離,“如果沒有你,我也不會是‘現在’這個樣子。無法想象沒有你在身邊的生活。所以,真的不用擔心。”
這句話如同羽毛,輕輕拂過薩耶蘭內心某個堅硬的角落。
她想起了很久以前,當她還是個剛開始識字、學習貴族禮儀的小女孩時,父母第一次將她引見給洪思華公主。
那時,聽說這位備受矚目的公主即將進入斯特拉學院,年幼的薩耶蘭心中充滿了憧憬與期待。
她知道斯特拉是彙聚世界頂尖魔法精英的聖地。
然而,真正見到公主的那一刻,某種難以言喻的寒意卻悄然爬上她的脊椎。
公主很美,黑發赤瞳,宛如精致的瓷偶。
但那雙眼睛……空洞,死寂,仿佛所有的光與熱都被封鎖在靈魂深處無法透出,每一個動作都精密卻缺乏生氣,像是隔著玻璃觀察另一個世界的投影。
‘如此燦爛奪目……卻無法自己發光。’
儘管是遵從家族安排侍奉公主,但那一刻,薩耶蘭·奧爾坎在心底默默下定了決心:她要幫助這位公主,讓她“正常”起來,讓她眼中能映出這個世界的色彩。
那時的她,完全不曾預料,這個決定將把她引向怎樣的道路,又將賦予她的人生何等沉重而複雜的意義。
“我要先回去了。”
洪思華站起身,整理了一下並無褶皺的衣擺,對薩耶蘭露出一個慣常的、帶著些許距離感的微笑,“希望你和飛燕……能好好相處。”
明明知道這近乎不可能,為何還要這樣說?
薩耶蘭起身,無言地行禮恭送。
“……”
直到洪思華的身影消失在通往傳送陣的走廊儘頭,薩耶蘭才緩緩坐回原位,目光有些茫然地落在對麵……洪思華剛才用過的、還剩少許紅茶的骨瓷茶杯上,杯沿,殘留著極淡的唇印。
‘洪飛燕公主……’
上周末那場所謂的“淨化儀式”,對薩耶蘭而言也是一次極其陌生的經曆。
整個過程彌漫著一種令人不安的詭異感,而洪飛燕的表現,則讓她感到一種深切的……寒意。
那位三公主,明明內心應當翻湧著驚濤駭浪薩耶蘭確信她看穿了部分真相,卻自始至終維持著無可挑剔的鎮定與禮儀,完美地履行了“啟動並維持火靈陣”的職責,然後優雅、平靜地離去,沒有流露出一絲一毫的動搖或破綻。
洪思華派係的貴族們難掩失望,本是理所當然。
他們或許期待著洪飛燕會因觸及王室黑暗而失態、驚恐,甚至當場崩潰。
可她隻是冷靜地扮演了自己的角色,然後無聲退場。
這份在巨大衝擊下的自我控製力,冷酷而高效,甚至讓薩耶蘭感到一絲……冰冷的敬佩。
但還有一個疑問,如同細小的冰刺,紮在薩耶蘭的思緒中。
‘禁言契約……’
儀式前,洪飛燕接受“緘默之契”時,明顯表現出了強烈的反噬症狀。
然而,以薩耶蘭對洪飛燕性格的了解……那份浸入骨髓的驕傲與倔強……她真的會如此“順從”地接受母親與姐姐強加於身的束縛嗎?
泰利潘或許相信自己的魔法感知,認為洪飛燕無力反抗女王的契約。
但薩耶蘭不同,她並非頂尖的魔法師,反而更依賴觀察、邏輯與對人性的揣度。
這份“不同”,讓她產生了懷疑。
‘她一定做了什麼手腳。’
這個念頭本身有些荒謬。
反抗女王洪世流親自施加的契約魔法?對象是一個十七歲的四階法師?
薩耶蘭·奧爾坎向來以現實、甚至有些冷酷的眼光看待世界,習慣用計算與利弊來衡量一切。
即便如此,為何她總是無法從洪飛燕那雙燃燒的赤金眼眸中,簡單地讀到“屈服”或“認命”?
難道僅僅是因為……某種模糊的“感覺”?
當時,在祭壇邊,薩耶蘭本可以指出洪飛燕的異常。
隻要她對泰利潘低聲說一句:“祭司大人,洪飛燕公主接受契約時的狀態似乎有些異樣,是否需再次查驗?”
或許就能迫使洪飛燕接受更嚴格的檢測,甚至可能揭穿什麼。
但她沒有。
不知為何,她做不到。
那並非出於對洪飛燕的同情或善意,而是一種更複雜的、連她自己也無法清晰界定的阻滯感。
‘無法……去“攻擊”洪飛燕公主?’
她一生中做出的選擇大多果決,很少猶豫。
但這一次,阻攔她的究竟是什麼?
‘再仔細想想……與她真正“麵對麵”,這似乎是第一次?’
除了幼年時遙遠的宮廷照麵,以及後來在斯特拉學院中那些充滿火藥味的隔空對峙、言語交鋒,她們似乎從未有過像今日與洪思華這般,平靜共處、交談的機會。
哢嚓。
一聲極其輕微、仿佛來自靈魂深處的脆響。
薩耶蘭無意識地伸出手指,輕輕撫過洪思華留下的茶杯邊緣,那光滑冰涼的觸感傳來。
她緩緩閉上了眼睛。
摩爾夫蘭森林祭壇下的秘密,即便是以冷靜乃至淡漠著稱的薩耶蘭,也感到一陣生理性的反胃與寒意。
那不僅僅是政治汙點,更是對生命與犧牲某種意義上的褻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