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
暮色四合。
黃山行宮籠罩在一片靜謐之中,唯有山風穿過鬆林,發出陣陣濤聲。
外出遊玩的眾人陸續返回,被宮人引至一處暖閣用膳。
閣內早已備好熱騰騰的飯菜,雖不及宮中禦膳精致,卻也是山野風味,頗為可口。
朱元璋和馬皇後坐在上首,朱標、葉凡、朱靜鏡以及幾位隨行的翰林學士分坐兩旁。
朱靜鏡顯然還沉浸在下午田野之行的所見所聞裡,小臉上少了平日的活潑,多了些沉思,吃飯也有些心不在焉,不時偷偷看向身旁沉默的葉凡。
朱元璋倒是胃口不錯,就著幾樣山野小菜,扒拉了一大碗米飯,又灌下半碗熱湯,這才滿足地放下碗。
他抹了抹嘴,目光掃過眾人,最後落在葉凡和朱靜鏡身上,臉上帶著幾分長輩般的慈和笑意,粗聲問道:
“怎麼樣,咱這黃山景致不錯吧?”
“你們小年輕玩得可還儘興?”
“靜鏡這丫頭,沒給你添麻煩吧?”
後一句是衝著葉凡問的。
葉凡放下筷子,肩傷讓他動作仍有些滯澀。
他站起身,對著朱元璋躬身一禮,臉上並無遊山玩水後的輕鬆,反而眉頭微蹙,神色凝重。
“回陛下,”葉凡的聲音清晰而平穩。
“臣與殿下今日……並未遠遊奇峰險壑,而是去了山腳下田間村落,察訪民情,順便……看了看劉中丞所推新法在此地的施行情況。”
“哦?”
朱元璋臉上的笑容淡了些,眼中閃過一絲銳利的光!
“體察民情?嗯,這倒是正經事。”
“看到什麼了?說來聽聽。”
馬皇後也放下了銀箸,專注地看向葉凡。
朱標同樣投來關注的目光。
葉凡深吸一口氣,將下午所見所聞,原原本本,條理清晰地陳述了一遍。
他講了老農們承認一條鞭法和攤丁入畝簡化了稅目,抑製了胥吏明目張膽加派的優點。
但更重點描述了火耗盤剝之弊,以及新法下,少地貧民實際負擔可能加重的情況。
他的敘述客觀平實,沒有過多渲染,卻將底層百姓的無奈與辛酸,以及政策在基層執行中的變形,勾勒得清晰無比。
“陛下,臣詢問老農,為何官府不定章程嚴管火耗?”
“老農言道,銀鋪與衙門吏員多有勾連,章程難敵人情私利。”
“此非一地之弊,恐是推行一條鞭法後,各地普遍存在的痼疾。”
葉凡最後總結道,語氣沉重。
暖閣內一時寂靜。
朱靜鏡忍不住小聲補充了一句:“父皇,那些老人家好辛苦的……明明變法是想讓他們好過些的……”
朱元璋臉上的笑容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鐵青。
他放在膝上的手緩緩握緊,骨節發出輕微的脆響。
他沒有立刻暴怒,但那雙深邃的眼睛裡,卻翻湧著比怒意更可怕的東西——
一種被愚弄,被背叛的冰冷。
以及看到自己苦心推行的善政,在基層被扭曲成害民之策的痛心!
“火耗……火耗……”
朱元璋咀嚼著這兩個字,聲音低沉得如同悶雷,“好一個損耗!好一個攤派到百姓頭上!他們怎敢?!”
“朝廷明令,稅賦皆有定數,誰敢私自加征?!”
“這是欺君!是盤剝百姓!該殺!”
他猛地一拍桌子,震得碗碟叮當作響,連同今日聽到關於藍玉、胡惟庸那些人行為的密報,將怒火一並傾瀉了出來。
葉凡卻搖了搖頭,迎著朱元璋憤怒的目光,冷靜地分析道:
“陛下息怒。”
“此事……恐怕並非地方官吏膽大包天,私自加征如此簡單。”
“嗯?”
朱元璋濃眉一挑,壓製著怒火,“此話怎講?”
“陛下請想,”葉凡緩緩道。
“朝廷征收稅銀,要求足色官銀。”
“民間碎銀成色重量不一,熔鑄重煉,確有損耗,此乃實情。”
“若地方官府嚴格按照朝廷定額征收,不加火耗,那麼熔鑄產生的實際損耗銀錢,便無法從正稅中支出,賬目必然出現虧空。”
“這虧空,便是欺君之罪,輕則丟官,重則掉腦袋。”
他頓了頓,繼續道:“故而,地方官吏為求賬目平衡,避免獲罪,便隻能將這部分損耗,以火耗之名,轉嫁於納稅百姓。”
“這或許並非他們初衷之惡,而是……在現有法令與財政製度下,一種迫不得已,甚至半公開的‘潛規則’。”
“他們加收的火耗,大多也並非完全中飽私囊,一部分確需用於彌補熔鑄損耗及相關的吏員酬勞,運輸等成本。”
葉凡的話,剖開了火耗弊政背後複雜的製度性成因。
雖然現在乃是開國年間,火耗並不像後世收的那麼高,貪腐那麼嚴重。
但它也並非簡單的官吏貪腐,而是僵化的稅收製度,不完善的財政體係與吏治現實,相互作用下產生的毒瘤。
朱元璋聽著,臉上的怒色漸漸被一種更深沉的思索所取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