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閣內。
燈火已然熄滅了大半,隻留下一盞氣死風燈在角落的燈台上散發著昏黃幽暗的光芒,勉強驅散一小片黑暗。
窗外,黃山夜色濃重,萬籟俱寂,唯有山風不知疲倦地呼嘯而過,卷動簷角鐵馬,發出零丁脆響,更襯得室內一片沉凝。
朱元璋沒有就寢。
他獨自一人,背著手,在這間不算寬敞的暖閣內緩緩踱步。
魁梧的身影被燈光拉長,投在牆壁和地板上,隨著他的移動而晃動,如同他此刻內心翻騰不息的思緒。
葉凡的話,如同投入深潭的巨石,在他心中激起了滔天巨浪,久久無法平息。
“火耗歸公……官紳一體……”
他低聲重複著這八個字,每一個字都仿佛有千鈞之重。
身為從最底層屍山血海中殺出來的開國皇帝,他太清楚土地和賦稅對於一個王朝,對於天下百姓意味著什麼。
他也親眼見過,親身經曆過蒙元末年,官吏橫征暴斂,豪紳兼並土地,百姓流離失所,最終烽煙四起的慘狀。
所以立國之後,他嚴刑峻法懲治貪腐,多次下詔減免賦稅,丈量田畝。
而葉凡的一條鞭法和攤丁入畝,他當初是力排眾議支持的,因為他看到了舊稅製的繁瑣與弊病,看到了合並簡化,折銀征收的好處。
這能減輕百姓負擔,提高朝廷效率。
可今日,葉凡帶回來的消息,卻像一記悶棍,狠狠敲醒了他!
簡化了的稅製下麵,竟然還藏著火耗這樣吸血的毒瘡!
而且這毒瘡,似乎還是現有製度逼著官吏們長出來的!
更彆提那些占據大量土地,卻倚仗功名特權不納糧,不服役的士紳了!
他們享受著國家的優待,卻在事實上加劇著貧富分化,將負擔轉嫁給更底層的自耕農和佃戶!
“咱以為……變法是為民,可這變來變去,怎麼肥了胥吏,苦了百姓,便宜了鄉紳?!”
朱元璋停下腳步,望著窗外濃得化不開的夜色,胸膛微微起伏,一股混雜著憤怒,失望,與深深無力的情緒在胸中湧動。
他想起自己當年吃過的苦,想起那些在戰亂和饑荒中死去的鄉親,拳頭不自覺的攥緊!
葉凡提出的法子,像是一把快刀,直指毒瘤核心!
火耗歸公,斷了盤剝的借口。
官紳一體,破了特權的藩籬。
道理,他懂。
甚至,他內心是讚同的!!
憑什麼他老朱家的天下,要養著一幫不事生產,卻占儘好處的“老爺”?
但是……
難啊!
動了火耗,就是動了地方官吏乃至相關利益鏈條的奶酪。
動了官紳一體,那就是與天下讀書人,與整個統治階層賴以存在的特權體係為敵!
那將是何等巨大的阻力?
會有多少奏章雪片般飛來?
會有多少士子文人指桑罵槐?
甚至……會不會有人暗中串聯,動搖國本?
他朱元璋不怕殺人,但他不能不顧忌江山穩固。
打天下靠刀槍,治天下卻需要平衡,需要妥協,需要……時間。
“不能光聽葉凡一麵之詞。”
朱元璋猛地轉過身,眼中銳光再現。
那是一個帝王在做出重大決策前特有的冰冷而審慎的探究欲。
“咱得知道,這火耗之弊,到底有多普遍?”
“那些官紳,又到底占了多少便宜,塞了多少子弟進衙門吃閒飯!”
他走到門口,沉聲喚道:“二虎!”
錦衣衛指揮使毛驤的身影如同幽靈一般,立刻從門外的陰影中浮現,躬身入內:“臣在。”
朱元璋看著他,聲音低沉而清晰,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
“你,立刻挑選最精乾可靠的人手,連夜出發,不必驚動地方,給咱暗中查訪這黃山府周邊幾個縣!”
他伸出兩根手指。
“第一,查清楚,各地征收稅銀,那火耗到底是怎麼個收法?”
“是不是都攤派到了百姓頭上?具體加收多少?有沒有章程?錢最後都流到哪裡去了?”
“給咱問清楚了,記明白了!”
“第二,”
朱元璋的眼神變得格外銳利。
“給咱摸摸底,看看這幾個縣的衙門裡,有多少吏員、差役,是本地世家大族的子弟,或者跟那些有免役特權的官紳人家沾親帶故!”
“尤其是戶房、刑房這些要害位置!”
“把名字、背景,都給咱悄悄記下來!”
他要最真實原始的數據,而不是經過層層粉飾的奏報。
他要親眼看看,葉凡所言,究竟是個彆現象,還是已然潰爛的常態。
“記住,要快,要隱秘!不得打草驚蛇!”
朱元璋最後叮囑道,“有任何發現,立刻回報!”
“臣,領旨!”
毛驤沒有任何多餘的話,躬身一禮,身影迅速退入黑暗。